那是三月末的一个下午,我和从山东来这儿游玩的Z先生一同出门,去四川博物馆看画展。时值《地狱变相图》展出,我和Z先生都颇有兴致,想要瞧瞧这画到底描绘了什么奇景。
走进展厅,立刻就瞧见了摆放在显眼处的局部图。看着这幅《地狱变相图》,我竟后背生寒。此画上尽是奇形怪状的人和物,白描了变幻多端的地狱之景,以及惨绝人寰的诸多刑罚。栩栩如生的画面,给人带来一股灼热和刺痛。它能把人暂时拖入炎热地狱,让人亲身感受那受罪者的无尽痛楚。
想来这还并非画圣吴道子所画的那幅《地狱变相图》,可威力依旧巨大,看后叫人头皮发麻。一闭上眼,呈现出的全是那鬼神的狰狞模样。
然而看过此画以后,现在还记忆犹新的,却是描绘孽镜台的部分。
那真是面神奇的镜子,好人自是照不出模样的,唯有带了罪业的人,往那孽镜台前一站就原形毕露了。
“孽镜台前无好人呀!”Z先生感慨道,“说不定,我们去那孽镜台前,都能看到自己的模样。”
“你做了亏心事?”
“亏心事倒是做得不多,”Z先生看着过往的人群说,“可是人这一辈哪会一件亏心事都不做呢?”
那天下午天气异常晴朗,虽是三月,但不少人已开始穿起了短袖。姑娘们更是换上了华丽的短裙,在阳光下一展娇嫩且富有活力的春光。可一旦到了照不到阳光的阴影处,瑟瑟凉风仍旧会带来刺骨寒意。
“哪会有地狱?”我淡然地说。
“不知道......谁也没有去过那里,谁知道有没有?但我想是有的吧,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我和Z先生相视一笑,出了博物馆想在周边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坐一坐。我们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这时迎面过来了一对年轻情侣,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
女的长发披肩,穿一身白色连衣短裙。男的则顶了一头夸张的暗红色卷发,穿了一件黑色印花短袖,和一条浅色破洞牛仔裤。两人走得十分缓慢,男的把手搭在女的肩头,凑在耳边说悄悄话,引得对方不时发出羞涩笑声。
两人亦是浓妆艳抹,隔着十步既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郁香气。一路走来,那男的也会发笑,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但笑声更加尖锐,比那女的更带风韵。
“现在的年轻人呀,怎么流行这种风格?”等到那两人走得稍远,Z先生皱着眉说。
我并没有立刻回应,相较Z先生的年纪,我也是不折不扣的年轻人。
“是了......”他稍稍停顿接着又说,“我们那一代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人。”
“风格是轮流变换的嘛,有更替规律,”我想了想又说,“时过境迁。”
“......但是,时过境迁......这个词多少都有些残忍的意味呀。”
“这个词怎么就残忍了?”听到Z先生的说法,我颇是不解。
“嗯......大概是针对人的‘残忍’,”Z先生转过头看我,“你想呀,不论多么热烈的激情,或是多么极端的忧伤,最后还不是全都磨灭在时间里;时过境迁嘛,过时的自然就退下舞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痛苦。我想,那大概就是落寞的眼神了,可是除了落寞,还稍带了一些不屑,一些讥讽,甚至可以说还有一些厌恶。
“我前段时间听别人讲了一件事,”Z先生调整了一下情绪,用平稳且客观的口气说,“是有关现在年轻人的事。”
“年轻人充满了活力与希望呀。”
“这一点倒是没想到,但人世真的不是现世报吗?”
“现世报?不知道......”我忽然想到了那幅《地狱变相图》,想到了孽镜台,“如果说真有地狱的话,那‘现世报’大概只是人们为了自我安慰才臆想出的吧。”
“唉,是讲的女大学生的事情,”Z先生若有所思,仿佛是在提前构思该怎么样说出这件事,“所以说,时过境迁嘛。我们那时候哪里出过这样的事。”
我忽然来了兴致,竖起耳朵想要仔细听Z先生讲。毕竟他是年长我许多岁的人,他讲的故事总是独特的。
“你会在网络上买二手物什吗?”
“偶尔也会买一两件。不过有许多好物件,还非要买二手的才划得来。”
“......是呀,像字画什么的......可是现在的年轻人连衣服也要买二手的?”
“可能是某些独特的衣服。”
“独特的衣服......”Z先生话锋一转又折回了先前的故事,“说是某个大学的女学生,透过网络买一条二手的裙子......”
“那姑娘大抵是这方面的爱好者,想要一条原价昂贵的裙子。按原价买自然不划算,所以才想在网上收购。恰巧网上无奇不有,便在某一天,这姑娘刚好瞧见了自己中意的那一条,于是兴高采烈地联系了卖家。可你猜,那卖家开了个什么条件?”
“......见那姑娘非常喜欢就漫天要价?”
“嗯,也可以说是这么个意思。但要的价却不是钱,要姑娘陪卖家共度一晚。”
“哪有这种说法,拒绝了不就好了?”
“姑娘自然想要拒绝,可是姑娘更想要那条裙子。卖家瞧姑娘犹豫不决,就又说,只要姑娘答应陪他共度一晚,便再多给姑娘一条裙子。”
“可这事挺蹊跷啊......那卖家是男是女?”
“男人,正是因为那卖家是男人,姑娘心里也生了疑虑。一个男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条裙子呢?于是姑娘就说,要卖家先给她转过去一笔保证金,二人见面交易后,再把这钱还给卖家。”
我们一面说一面在阳光下走着,权当是在晒太阳。周边的行人渐渐变少,再往前走似乎就到了路的尽头。在那片草坪后面,阳光能透过去一半,余下的全是阴影。见四下里也无去处,只有来时的路,我和Z先生索性坐到了草坪上。
“按理说,但凡是个正常人,听到这样的要求早就走掉了,可是这个男人却偏偏答应下来。与此同时,男人也提出一个要求,姑娘务必要将学生证,居住地址等信息一五一十的发过去。”
“真是荒唐呀。”
“是哟,更荒唐的是,那姑娘心想,如此这般的要求别人都答应了,自己怎么好意思不去和别人见一面?于是等到姑娘放假,那男人就开好了房间,约到了这姑娘。到了房门外,姑娘忽然多了一个心眼,站在房门口不愿进去。姑娘杵在那里,摊手向男人要裙子,男人则拉扯着姑娘,要姑娘进了房间坐着聊......后面的事情自然全被那男人所掌控了,哼,还不是顺理成章?”
“看来这男人早就做惯这事情了。”
“那是自然。等二人一觉醒来,姑娘才想起裙子的事,问那男人要裙子。这时候,那男人的面目就变了。男人将手机抛给姑娘,自己则坐在床边,微笑着看她。姑娘捡起手机一瞧,顿时目瞪口呆。那手机里尽是姑娘的照片,还有不堪入目的视频。
姑娘心头除了生气,更多的则是慌乱。她支支吾吾地质问对方有何用意,却见那男人极其温柔地搂住了她,然后凑到姑娘耳边说,这些照片和视频皆有备份,要是姑娘看着心烦,大可以将它们删除了,眼不见心不烦。
男人瞧着姑娘不为所动,便将手机重又拿了回来,划出些其他姑娘的照片与视频,一边看还一边讲解,这个是谁,那个又是谁。
姑娘旋即就哭了,哀求着说,自己不要裙子了,也不要钱,只要把那些照片和视频删除掉,就是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在所不辞。
听到姑娘说出这番话,男人更是笑得前俯后仰,却说,先前的事情都要作数,姑娘不但要把定金还给他,还要把裙子也拿走,至于这件事情,只要姑娘不说,天下自然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心里早就乱作一团的姑娘哪还顾得上权衡利弊,生怕对方反悔,立刻就答应了。于是穿了衣服,还了定金,拎起装裙子的黑袋子,浑噩地走了。”
“......遭了这样的罪,恐怕那女孩子心里早就崩溃了。”我有些难以置信。
“确实崩溃了,但后面才更令人心悸,”Z先生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悲切,“姑娘回了家,将那黑袋子一打开,便真是到了地狱——袋子里哪有什么裙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条清代九品官服。除此之外,还带有一张字条,其上用血红色的字写到:‘欢迎来到艾滋病的世界。’如是,那姑娘算是彻底的崩溃了,此后便开始寻死觅活,总说自己身上不干净......”
故事说完了,Z先生和我也静默下来。一时间,我们二人竟不知如何是好。空气中充满了祥和与宁静,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柔和的风抚摸着脸,与阳光一起洒下温暖。抬眼望去,四下里全是嫩绿色。
“后来呢?”我看着Z先生,仿佛看到了修罗。
“......谁知道呢?入了地狱的人,自然是去消业了吧。”
我们在草坪上坐着,撑着手仰头看蓝天白云。有时那厚厚的云层化作了巨树的模样,有时那云又变成了狗的样子。但不论它怎么变,终归会被风吹散。
听了这个故事后,我心中有些沮丧,忽而想到那姑娘接下来的生活,忽而想到那男人。
“又到了另一个新时代了呀。”Z先生转过头来看我。
“是哟,这么一说,我都觉得自己快要跟不上脚步了。”
“你还年轻嘛......”
“那么,那女孩子怎么不报警?”我又想到那个故事。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好报警,或者说也没办法报警,即使报了警,自己也逃不开已发生的事情。”
“呀,还真像是在照‘孽镜台’呢,随后就被分门别类的排开了,该上天庭的上天庭,该下地狱的下地狱。”
“是的,”Z先生眯上了眼睛,阳光映在他布满岁月痕迹的粗糙的脸上,“不过这样说,天庭不是空空如也了?”
“地方宽敞过得就舒服嘛。”
之后我们又在草坪上逗留了一阵子,等到五点过的时候,太阳已然没有了威力,洒下来的光也缺少温度,四下里冷冷清清的,只有那遛狗的人早早便出来了。我和Z先生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等到天完全暗沉下来,就在博物馆前分手道别。
我目送他离去,那宽阔的背影仿佛年迈的大山,已经全无生气,不知还要多久就要彻底土崩瓦解。
“再见。”我站在他背后说。
“......再见。”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仅仅是下意识的挥了挥手,连头也没回。
这时,一对年轻情侣走了过来。他们背对着残阳,被光辉完全笼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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