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的邻居们自发组织了一次跳蚤市场,我们帮涂涂淘换到一个成色很新的学习桌,只花了十元。桌上一只小火车,可以通过开关控制旋转行进,模仿火车站语音广播。还有各种按键,能够敲出不同声响和乐曲,涂涂时常闻声起舞,这是他现在最喜欢的玩具。
涂涂正处于酷爱翻箱倒柜的月龄,看到我开抽屉,就要停止玩耍跑过来,迅速把里面的东西抓出来,撒一地。开抽屉长不过几分钟,短不过几十秒,因短暂,他就得敏捷。来不及抓出时,能够摸一把也是好的。
小时候家里所有的箱柜抽屉都被我翻过许多遍。母亲不是精细的人,她时常不知道自己把东西放哪了,就问我,我总知道。成家之后我比从前会收纳整理,但仍不是能手,这不能说和自小没有耳濡目染没有关系。童年里的夏天是潮的,墙壁上洇出水汽,木质抽屉里也都是扑鼻的潮气,有时得用石灰祛潮。我的书桌是后做的家具,旁边的斗柜是母亲的嫁妆,那是个两边是衣柜,中间是格子,格子下面是三层抽屉的柜子,漆着米黄色的油漆。我的作业本,用过的铅笔头,翻过很多遍的心爱书籍,都在抽屉里。那几个抽屉很不好开合,每次使用都很费力。柜子顶层摆着我的玩伴送给我的礼物,有时摆一个相框,有时摆一只玻璃金鱼。小时候还因玻璃金鱼和同学打架,因为老师找她帮忙批改作业,我写了玻璃金鱼,被她反驳说金鱼哪有玻璃的,玻璃金鱼仍旧是玻璃,给了我差评。如今想起,她的评论倒是“白马非马”,颇具哲学意味。现在作业、她、玻璃金鱼都远去了,我也记不起事情太多的细节,只是像想喝咖啡一样,想念那些年的人和物。
我的书桌下面是两个柜子,柜子里大多堆放我用过的课本,上了五年级,就把四年级的塞进去,上了中学,整个小学都在里面,上了高中,初中又在里面,后来,我的童年与懵懂青春,都在柜子里,也都不见了。我渴望还能再见到这些旧物,忍不住去想象它们就在眼前身边的滋味。学前班语文书上的那一山烂漫的桃花包围住农人在春雨里细耕的田地,真让我怀念,让我想再摸一摸童年里反复去找出又被放回的记忆。
我曾弄丢过一把用过四五年的梳子,那是先生在我们恋爱的时候,送给我的礼物之一。我常年带在身边,有一次匆忙离家,匆忙到只能抓走一样东西,我带了那把梳子,揣在兜里。它伴随我走过了整个读研生涯,又陪伴我结婚,却在蜜月旅行中丢失在威尼斯的一家酒店,遗留在了远在天边的异国他乡。
涂涂也珍爱他的旧物。我把他的玩具分箱放置,一段时间只给他玩一箱,以免他看到什么都觉得无趣。前一阵我给他换了一箱玩具,拿出来的有他会说话的小精灵,有舅舅买的布偶,还有一套手摇铃,都是他爬行时期的玩物。九个月会爬,十五个月会走,半年里,他爬破了三条裤子才会走路。
涂涂爬行时候的绝活是在地上转玩具和扔小球自己捡。摇铃一套有八九件,其中两三件是圆环状的,爬的熟练之后,就单手撑地,另一只手像抽陀螺一样转玩具,乐此不疲,摇铃被自己扔远了,又“蹭蹭蹭”去追,与玩线球的小猫小狗无异。熟睡后我给他剪指甲,发现右手的指甲全被地板磨成了斜切角状。会走之后涂涂日渐失却了爬行时爱好,把兴致放在走路带来的快感上。
直到我又给找出这一箱两三个月不见的旧物。涂涂看到后急吼吼捧起他的小精灵,抱到沙发上,搂着听,一会儿又放下,看看,再听。小精灵是姥姥买给他的播放器,里面有“盲人摸象”和“坐井观天”的故事,还有一首歌这样唱,“一觉睡到大中午,太阳就要晒屁股,习惯了妈妈喊我小猪,让我起床穿衣服”。先生出差的那几个月,我早上出门前,涂涂都在听这歌,沉浸在歌曲娇憨的浓情蜜意里。整个冬日,北京最冷的时候,都是姥爷守着他听,我躲着爷俩悄然离家上班。再度见到摇铃,涂涂马上跪在地上,一只手撑地,一只手转着玩,追被他转远的玩具,回到他更小的时候,跟自己的老朋友叙叙旧。
涂涂对衣服也一样,冬天出门,姥爷常给他穿黄棉服,蓝棉帽,久而久之,他把穿衣戴帽当作了出门的必要程序,想出去时,就自己从沙发上拎起衣帽递给姥爷。有一次我带他找衣服,已是初夏,他看到衣柜里的黄棉服特意指指,示意我这是他许久未见的衣服。
近日我时常思索,人对于旧物,何以会有如此深切的感情。孩儿对于旧物的想恋,让我感知到,人对于旧物的深情是天生的,说的更直接一点,应是人天然对自己有深情。
每个人的生命长度就是他的全部时间,或者说时间分配给每个人的,只有他自己的生命长度。残酷的是,吾生也有涯,且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生命从指尖流过,苍生如你我,生老病死,依天命而活,随命运而变,除却此身,别无所有。
旧物是时光流逝后,生命留给我们仅有的客观遗存,可触可摸,可想可见。想要回味过去的时候,拿出来摩挲一番,观照曾经的自己,与在时光机一刻都不曾停留也永远无法倒回的自己说说话。
道出此言并不是说人生悲哀,生无可恋。只是冷眼旁观的时候,想起了这段平日忙生活忙得顾不得想的事。稚子朴拙,却也具备了人之为人的全部情感与本能,他也想要不时回头看看过去时空里的自己,虽非有意为之。
孩儿下意识的想恋旧物,又让我觉得几日的思索索然无味,说来道去,仍旧说不清何谓天然深情。如此倒不如仍还此事一个天然,还其为人的天性本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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