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都夜色

到过重庆的人，除了对大街小巷的火锅记忆尤深外，最留恋的莫过于重庆的夜色了。如果说日光下的山城是一袭灰袍沉闷呆板的八股秀才，被森森的高楼和一色的水泥路所压抑着，那么夜色下的渝都是一身彩裳语笑嫣然的灵动少女，在两江银镜和万盏霓虹中欢腾笑闹。

清人王尔鉴有诗：“高下渝州屋，参差傍石城。谁将万家炬，倒射一江明。浪卷光难掩，云流影自清。领看无尽意，天水共晶莹。”重庆夜色之美，就在于它的地势山依水傍，既有山之大气磅礴，又有水之婉约柔美。重庆夜色之美，更在于那星星点点的万家之炬，给万千高楼蒙山神秘的面纱，将山山水水装点的如梦似幻。

重庆的夜色，年年如新，夜夜不绝。但于我来说，最适宜看山城夜色的时节，是夏秋之交的时节。因为春天的东风太盛，爬到高处，只有一种随风直上九万里的摇曳，此时是看不真切重庆的夜色的。夏天的重庆无比的吵闹和沸腾，万里的流光只会加深心中的烦躁，所以此时也是不适合上高处看夜色的。冬天更是不行，冰冷的江风是不会给你观赏夜色的好心情。所以只有夏秋之交不冷不热的时候最适宜。更难得的是雨后初霁的傍晚，一场适中的雨会洗刷掉一天的闷热，整个城市都会暂时在雨后安静下来。此时，乘着著名的长江索道，选一个靠窗的位置，从长江的这一边慢慢滑向另一边。在日夜交接之时，看看滨江两岸的灯光如何一点一点地亮起来，看看白昼过后的渝都城如何在夜幕下慢慢地苏醒起来，活跃起来。在缆车初出发的时候，还能看见远处蓝色的天幕和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云层，以及近处脚下被染成金光灿灿的江水。江的对面，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合抱在一团，像是由无数高楼大厦装点而成的城堡，忽明忽暗。当缆车在空中滑行的时候，总有一种出发去探险的神秘心情。唯一遗憾的是，长江索道虽是一个极好的观赏夜色的地方，但是太快了，一千多米的长廊只需要五分钟的时间，每每缆车行至江心的时候，我都希望它能暂时停驻下来，让我能够好好看看这滨江两岸的景色，等着那些霓虹灯一盏又一盏地亮起，直至点亮整个山城。

在索道上看夜色，是身在夜色中看夜色，而去南山一颗树观夜色，是处在夜色之外看夜色。这是一个传统的夜景观赏点，古今中外，所有来重庆观夜景的人，都曾聚集在这个地方。从这个角度俯瞰下去，整个渝中区尽收眼底，被嘉陵江和长江合抱的重庆城，像是一个辉煌灿烂的宝岛，在璀璨闪耀的霓虹灯的包围下，熠熠生辉。环绕渝中的长江，像是一条华丽的缎带，护拥着宝岛，而沿河两岸的灯光，是镶嵌在这缎带边的钻石，在夜色下闪闪发光。如果碰到雨后起雾的天气，整个渝中区就掩映在白雾茫茫中，摩天的高楼已看不真切，只有借助着透过云雾而来的灯光大致看到城市的整体轮廓。但此时的夜色却别有一番风味，云雾阻挡清晰的视线，削弱了灯光的范围，却带来一种“雾里看花”“隔纱观美人”的朦胧之美。但如果是雨后万里无云的天气，除了俯瞰重庆万家灯火的起伏错落、银霞明灭外，一抬头，还能看到皓月长空中的群星闪烁。满天的繁星似人间的万家灯火，遍地的华灯如天上的璀璨群星。天上地下，浑然一体，星光灯光，交相辉映，一俯一仰，一顾一盼，已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如果说，南山一颗树的的夜景美，美在晶莹出尘，美在不食人间烟火，那么朝天门的夜景，则是美在人间烟火。朝天门是长江和嘉陵江两江交汇的地方，在古代，天子的旨意就从这个渡口传达至蜀中地区。历代的官员在此接受天子的圣旨，执行朝廷的命令。今日站在朝天门，望着浩浩汤汤奔流而下的江水，仿佛能透过时空的沧桑烟云，看到南宋时江面林立的樯帆、穿梭的舟楫和往来如蚁的行人。在这个古码头，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商旅行人在此停留驻足。“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一千多年前的王昌龄或许经过此渡口，满心愁绪而北上。“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李白曾在此对着山月黯自神伤；“万里工程三峡外，百年生计一舟中”白居易也曾在此码头，对着暮春花雨，欷歔感叹。“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长江还是那个长江，码头也还是那个码头，只是昨日的繁华已被今天的喧嚣掩盖。今日的朝天门虽然已经失去了“朝天”的神圣意义，但是作为“古渝雄关”的古城门之一，作为长江嘉陵江两江汇流处，作为重庆新兴的中央商务区，朝天门正在继续着新一轮的盛世繁华。有人说，朝天门这边的夜景星汉灿烂，宛若天上。是的，从“万家火炬”到“火树银花”，走进朝天门广场，就像闯进了一幅流动的画中。红的光、紫的光、绿的光、蓝的光……一缕缕、一束束、一幢幢地洒在江面上。偌大的平静的江面，好像成了所有灯光的舞台。无数的灯光，在这个舞台上翻滚着、跳跃着、变幻着。整个城市好似都活起来了，跟着灯光的步伐，一起在江面上跳跃变幻。一阵风吹过，揉碎了灯火绘制的图画，那被撕破的五颜六色的碎片，随着波光从江上荡漾开来。霓虹灯光将整个山城和江水都点亮了，在这个码头上，山城好似也变成了长江上的一艘巨轮。巨轮通体透明，五光十色，正以朝天门为船头，迎风行驶在两江之上，行驶在灯火组成的流动河流中。夜晚的朝天门比白日更加地热闹，有专门出来散步的老人，摇着蒲扇，不疾不缓徐徐地走着；有手里拿着荧光棒跑着跳着的孩子，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母亲；有背着背包，不停地对着闪光灯自拍的女学生；有挂着花环，沿江吆喝的胖大婶。情侣坐在台阶窃窃私语，背着大包的观光客在独自出神；烧烤摊上的店主正擦着油腻的额头，冰淇淋队伍里的女孩等到蹙起了眉头。结束航程的游轮正鸣笛返港，却仍压不住江边不知何处而来的口风琴声……江风习习地吹过来，我沉浸在这一片繁华热闹里，也沉浸在这一片人间烟火里。我喜欢寂静时江边的微风密语，却也爱这热闹的喧嚣繁华。

如果你觉得从这些地方回来以后，就算是看足了也看够了重庆的夜色，那你就大错特错了。重庆的夜景除了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外，还得用味觉去品尝。如果欣赏完了江边的夜景，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你会发现，大街小巷，车边路旁，都是重庆特有的味道。这些白天你没有觉察到的香味，好像城中心的各个角落里涌现出来了。这时候，如果身边有三四好友或同行的人，那一定要去“涮”火锅。渝都的人们，春夏秋冬，无论什么时候都离不开火锅。还没有走近店面，就会感到热气和香气扑面而来。热情好客的老板娘会快速地带领你坐下，甜美可爱的服务员会利索地递上选菜的单子。热腾腾的锅不一会儿就会被端上来，当你在昏黄的灯光下，就着人声鼎沸大快朵颐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刚刚那夜色下的万千灯火中的一星点儿，正是从类似这样的地方发出去的。而面前蒸腾的热气和各色菜肴以及身旁的人身，都会使你产生错觉，仿佛还身在刚刚的码头上。味觉所带来的麻辣的痛感和快感，也正像是夜景中那些迷人却刺眼的霓虹灯。那时候你会恍然大悟，原来重庆的夜色是可以尝到的。如果你是一个人乘兴归来，那么也不应该错过一碗随处都可以找到的豌杂面。炖烂的豌豆、细细的面条、翡翠绿的青菜、秘制的臊子、再泼上一勺辣子，顿时红油流淌、麻香可人。入口不仅爽弹，还有一种清香厚重的鲜美，更有一种麻辣香甜的余味。一碗豌杂面下肚，顿觉眼前灯光都迷离朦胧了起来，那些小小的灯，一点点地勾勒出高楼大厦的外形，像是流淌在山城里的血液，带着蓬勃向上的朝气、所向披靡的活力与妩媚动人的魅惑，把黑夜驱赶，赋予夜晚的山城以流动的生命。

我相信，我所看过的渝都夜色，也仅仅是这个城市的千面之一而已，那月光下的海棠花和马桑树上的雾霭，那夜晚里的黛湖波澜和夜雨里的佛图，那缙岭的落霞和云篆的清风，都还没来得及一一细味。所以，我在等一个雨后初霁的傍晚，或是一个皓月凌空的月夜，也或是一个淫雨霏霏的雨夜，重新去探寻渝都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