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不想替我爸完成的遗愿

我妈不想替我爸完成的遗愿

“与其留他在自己身边受苦，不如就这样母子一辈子不相认。”

26年前，我妈在做完结扎手术、意外怀孕生下我之后的几年，又一次怀孕了。

那时候的农村，医疗条件很差，打胎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我妈跟我爸商量过后，打算生下我弟。

在我之前，我爸我妈已经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了，我比我哥我姐他们小十来岁，已经是计划生育外的产物了，结果又来个老五，还是个带把的，我爸和我妈着实纠结了一会儿。

不过他们很快就做好决定了。这决定竟然是将我弟送人。

他们说，养四个孩子已经十分吃力了，再把他留在身边，等于让所有孩子都过不上好日子，如果有好人家收养，就送他去吧，说不定从此就脱离苦海了。谁叫爹妈没本事呢。

我弟没生下来之前，我就十分期待他的出生，心想着总算有个不欺负我，还能陪我玩的人了。生下来以后发现是个弟弟，我更是稀罕的不得了，我看着他那可爱的样子简直乐开了花，我妈让我帮弟弟干啥我都乐意，那种兴奋劲儿到现在我都不会忘。

记得他出生那天，我一直陪在他的身旁，直到很晚我都不肯去睡觉。后来还是我妈哄我说明天还让我陪他玩，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做梦都是姐弟俩形影不离的样子，甭提多幸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洗脸就冲到妈妈和弟弟的床边，掀开被窝到处找也没发现弟弟。我着急坏了，一边哭一边问我妈，娃娃去哪里了？我要娃娃跟我玩。隐约感觉到不妙。

我妈说，娃娃送人了，昨天晚上就抱走了，被你奶奶（一个家族的跟我奶奶同辈分的人）抱去送给很远很远的一家人了。

我只记得当时我伤心坏了，就像丢失了心爱的玩具一样，而且那个“玩具”可是我守了10个月才得来的。我看着他从一点点大，折磨到我妈吃不下睡不好，慢慢变得像一只猫一样窝在我妈怀里，后来又变得会动，生下来又会哭又会笑，将来还会陪我一起玩，还会保护我……突然就这么没了，竟然没人征求过我的意见。

后来才知道，原来弟弟老早就被人预定了，对方是一对勤劳的果农夫妇，他们有两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儿，但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他们总觉得家里没有儿子就没人继承家业，老来也会无依无靠，一心想着抱养一个男孩。

这对夫妇姓区，跟我们家族的一位奶奶关系交好，他们一来二去就相中了还在我妈肚子里的弟弟（他们会从孕期反应猜测婴儿性别），所以等待已久，做足了准备。

我弟出生以后，一看果然是个男孩，把我那位奶奶高兴坏了，说这孩子终于“对口”了。所以我弟出生才一天，还没来得及吃上妈妈一口奶水，就被连夜送走了。

虽然对方夫妇间接通过那位奶奶，让我爸妈放心，说他们一定会好好对待他们的儿子，但我弟毕竟是我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怎么能不牵挂呢？

我妈跟我那位奶奶聊起我弟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的露出相思之情。都是当妈的，那位奶奶也特别理解我妈的心情。所以隔一段时间，她就要找机会进城去办事，顺便到那对夫妇家看看我弟。好几次想偷偷揣走一张我弟的相片给我爸妈看，但发现对方实在守得紧没有可乘之机啊。

我那奶奶跟我妈说起她打的小算盘，没得逞感觉十分惋惜的时候，我妈就郑重的告诉她，当初我们放心人家才把孩子交给人家养，现在孩子很好就够了，我们不要让人家为难。作为父母的，对孩子有相思之情也很正常，如果人家不愿意给照片，说明人家对我们不放心，我们又何必强求？真的希望孩子过得幸福，就不要去打扰他们。

后来我弟渐渐长大了，家族里的人就开始张罗，说等到他考上大学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去他家恭喜，让他知道自己的家族人很多，大家都还记挂着他，你要记住不管你走到哪里，你的血液永远是李家人。后来，当然也没去成，因为我爸妈不同意。

再后来，我爸得了肺癌，病入膏肓的时候，我爸说想见我弟，可我妈说一开始没有相认，突然让人家来相认，却要面对这样一个结果，你让孩子怎么接受？他会有多纠结你替他想过吗？我爸想想我妈说得确实在理，所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爸弥留之际，跟我妈商量说，等环环（我弟在区家的小名）结婚的时候，你带着他的哥哥姐姐们一起去祝贺一下，到那时孩子都成熟了，也就不会那么纠结了，他的养父养母也就不至于那么紧张了。你们可以明确告诉他们，我们不是来跟你们争夺孩子的，我们全家是来见见这位宝贝的。我们要让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家人永远牵挂着他，爱着他，有任何困难都要想到还有我们。

我妈答应了我爸的遗愿，并且她也很想见见这位没有吃过她一口奶的儿子。对于他，我妈有着无尽的遗憾。

在我爸逝世后的某一天，我妈跟我那位奶奶一起，特意去那对夫妇家看我弟。

那对夫妇问那位奶奶，你们好久没来了，这次有何贵干啊？我那位奶奶指着我妈说，我跟我这位邻居一起去走亲戚，走到这边口渴了，我就带我她来你家喝口水，歇会儿继续赶路。

来得好不如来的巧，我妈正好赶上我弟中午回家吃饭，本来想着可以跟儿子吃一顿饭该有多幸福啊，谁知道我弟回来跟他养母说中午有应酬就不在家吃饭了，然后跟我那位奶奶、我妈礼节性地打了声招呼，转身就开车走了。

我妈全程仔细观察我弟，说我弟个子、相貌很像我二哥，皮肤像我一样白皙透亮，性格温柔和善。虽然自出生起，只见过一面，但再次见到，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就是自己的骨肉。

当时我妈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就近在咫尺，真的很想去拥抱一下，但是出于无奈，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我妈说，本来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我弟了，谁知上天还给了我这么大的福气。人要知足，能见面已经很不错了，就不要去奢望太多。

我妈作为我那个奶奶的“邻居”这一角色，跟我弟的养母不熟，所以只能听他们聊天。听我弟的养母说，环环今年结婚了，媳妇都怀孕6个月了，今天回娘家去了。媳妇性格很温柔，跟环环感情也很好。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弟的养父养母给他们建了一栋小别墅一样的房子，还给我弟买了一辆轿车，也给了媳妇丰厚的彩礼。据说他们因为住在市郊，离安康城很近，最近城市规划说要扩大市区，他们一大片的房子和土地都要被政府征用，不久的将来，也会获得不少赔偿。

我弟的养母还说，他们两口子这辈子就靠这块土地，种蔬菜，种水果，供养了2个女儿上大学，出嫁，又供养了环环，还盖了这几栋房子，眼下政府要收了这土地，他们只好另谋出路了。好在环环长大了，现在懂事又能干，他们老了是不用愁了。

我妈一边竖起耳朵听我弟养母说的话，一边暗自思量，如果孩子放在自己身边，不光说给不了人家这么好的条件，就连培养他上学都会成问题吧。爱是什么？爱就应该是让孩子以最好的方式生活下去吧。与其留他在自己身边受苦，不如就这样母子一辈子不相认。

喝完水，聊完家常，我那位奶奶借故说带我妈上厕所，顺便带我妈到他们家的院子里转转。我妈看到了他们家的几座房子，清新雅致，还栽种有各类花草树木，一看就是特别懂生活的人。里里外外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我妈感慨地说，有这样的父母，难怪会教养出这么优秀的孩子。老头子，你的遗愿就带到土里头去吧。相信你看到环环的现在，也会支持我的决定的。

对于两条鱼来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对于一对母子来说，如果相认是一种打扰，不如一辈子装作不认识。

李娟：陕西安康人，现居江苏昆山。左手书香，右手铜臭。你是与我同频的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