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回来了,她说永远不再想念那个臭男人了。啧啧,大家来听听,决心还挺大,说得跟真的一样。我知道这可不是真心话,言不由衷的语言,从神态上就一览无余。你看她哭丧着脸,看着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我知道她有多爱他,跟中蛊一样深。你看过电视剧里的江湖人士,中了蛊多痛苦吧?深入骨髓的痛,不治疗直接就是一个死。我妈那时就这样,仿佛那个老男人不要她了,她就不能活下去了。
她对男人的依赖之深,说到底就是不自信,不自立,不自强。农村女人都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那时候几乎都这样。农业社会,小农经济,手工劳作,到处离不开男人。男人这种生物,身体强壮如牛,行动雷厉风行,能挑担子走悬崖峭壁,能推车子上高山——那时候的农村汉子,就是一个家庭的灵魂人物,家里的顶梁柱。当然现在这样身体壮如牛的汉子少了,也没市场了——但那时候不行啊。妈妈嫁到我们小山旮旯十四年,吃亏就吃在我爸是病秧子上。她挑着担子走山路,没少挨摔骨碌,每天伤痕累累。她看着身旁的健硕汉子,走路如飞,肩挑重担如履平地,她那个羡慕嫉妒恨啊!
后来她跟臭男人相好了,看他干活的样子就春心荡漾。那时候的爱情就是:有情饮水饱。你懂我的悲,我感恩你的汗水。因为爱,她忽略了他的丑陋,觉得他哪哪都好。情人眼里出西施,王大憨就是她的潘安宋玉,农村妇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哈哈……但我看他就是一个王八蛋!
本来她被乱点鸳鸯谱的姥娘姥爷“转亲”转给爸爸,虽然难过悲伤,但她也曾经抱着满心的希望,希望和爸爸过一辈子。为了能让爸爸和奶奶满意,她明明不喜欢爸爸,还是委屈求全地给他生孩子。生一个是女孩,挨打;生两个是女孩,更打。妈妈对婚姻失望了,甚至绝望了。
那个强壮如牛的汉子,像一个土匪,硬生生闯进她的世界里。她早已经休眠的爱情慢慢复苏了。她竟然爱上这个大她十三岁的老男人。他有什么好?最大的好处就是人家不打女人,就这一点把妈妈打动了。不同于爸爸的男人都是好男人——这是她简单的思想逻辑。
就这样,她把自己身不由己地陷进爱情的泥沼里,飞蛾扑火地和他私奔。对现在的我来说完全就是一个笑话。但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妈妈自己觉不到。她认为自己有为爱赴死的豪迈,把自己感动死了。但在别人眼中,她的私奔纯粹就是一个笑话!
哈哈,话不多说,就说那晚她回来了,还给我和妹妹买了西餐。那时候我们整个临沂市只有一个西餐厅,汉堡、鸡腿、鸡米花什么的都没听说过。但妈妈却给我们买了两个汉堡,两个鸡腿,闻着那个香啊!妹妹皱着小小的眉头,深深沉睡着。她那么瘦小,显得孤苦无依,让我们看了不由潸然泪下,心疼不已。怕她不放心妈妈,我轻轻摇晃她,把她叫醒了。
妹妹一看见是妈妈回来了,委屈地小嘴一撇,哇哇哭起来,嘟囔着:“妈妈,妈妈,以后别离开我们啦。我好害怕……”看着真可怜,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啜泣,责怪得看着妈妈。
妈妈脸一红,爱怜地抱起妹妹,把她捂在胸口哭得涕泪横流。她低声说:“二妮啊,妈妈以后不离开你啦。其实妈妈去干活挣钱了。临时去饭店洗盘子,一下午半晚上,我挣了五十多块。今天有人结婚,饭店洗碗工忙不过来,我正巧碰上熟人,临时就去了。”
听她这样一解释,我和妹妹都放心了,家里的气氛也变好了。
妈妈擦擦眼泪,笑着说:“快吃西餐吧,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听有吃的,妹妹一个劲咽口水,一副贪婪的逗比样子,她的肚子也配合地“骨碌骨碌”叫。我跟着悄悄咽口水,看着妈妈傻笑。
妈妈让我们快去洗手,我俩跑得比兔子都快。那是生命中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东西,我们舍不得吃掉,小口小口地品尝。妈妈悄悄咽口吐沫,笑着说:“快吃吧,吃完了好去睡觉。”
第二天,妈妈送我去村里的初中插班了。她好话说了一箩筐,千恩万谢才作罢。送我进教室前,她拍拍我的肩膀说:“孩子,妈妈上学上到初中毕业,要不是你姥姥反对,我可能能去上大学。识这几个字,我明白女人要想跟命运叫板,就得多读书,多认字!妈妈把希望寄托到你身上了,你一定别辜负妈妈的期望啊!”
看着妈妈日渐消瘦的脸,粗燥的手,我羞愧难当,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就是为了感谢妈妈的心意,我也要好好上学,用知识改变命运。
可是到教室后我就后悔了:像听天书,我一点也听不懂啊!当时上的英语课,老师不知道我已经两个月没上学了,她为了看看我的水平,让我背诵昨天学过的文章《内森黑尔》(请原谅,英文不会写了。)可是我不会。老师很生气,她罚我站到黑板前一节课。我刚开始羞愧难当,但不一会儿就习惯了。我想我是来上学学知识的,可不是来糊弄妈妈的辛苦钱的,这样一想心态平和了,然后用心记录老师讲课内容。我意外地发现,我对文字有超常的领悟能力,不管是对语文,还是历史地理,甚至英语,所有能背诵的课文内容,我都很容易背会。这一个发现让我欣喜不已。
但崩溃的是数理化,不会啊,听天书一样。上了一天学,我难受不已。我意识到自己落下的不是一点半点,而是很多点。
放学后,我兴冲冲奔回家。我决定报喜不报忧,让妈妈高兴安心。
可是进门后,妈妈不在家。我担心她不在家,妹妹可怎么办呢?妹妹六岁了,早该入托了,可家里没钱,妹妹户口不是本地,不能上学,只能每天跟着妈妈。妈妈去炸油条,她在旁边画小人玩。妈妈去沂河装沙子,她就在树荫下等着。她懂事又乖巧,让人怜爱。
可现在我还没进屋,就听见有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和妹妹一唱一和。男人问:“姐姐和妈妈,有没有说我的坏话?给你一块糖,你快说呀!”
分明是那个臭男人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声。我不但奇怪失踪半个月的他怎么又回来啦,还奇怪他竟然背后打听我们言谈,从小妹妹嘴里套话。一听就不是格局大的正人君子!我心里郁闷,更愤怒。奶奶的,就会背后这么弯弯绕!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妹妹,她奶声奶气的话语就传出来。她说:“妈妈说啦,以后不要你回来了。”
“那她还说什么啦?你姐姐骂我没有?”他还穷追不舍。
我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脚踹开木门,大声大气地说:“呦,当家的可回来了,是不?功劳不小啊!你在这里打听小妹妹,远不如直接问我好了。你想知道什么?大胆问吧!”
他尴尬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安地说:“没事,我没打听。就随便问问……”
“问问不是瞎打听?”我执拗地逼问他。
他兀自红了脸,打着哈哈说:“不知道大妮回来啦。吃饭吧?喝水不?”
我恼恨地一跺脚,盯着他忽然苍老的脸。才半个月,他就越发不像样了,不但黑了,也瘦了好多。以前妈妈把好东西都舍不得给妹妹吃,一多半都给他吃了,在我们家养得白白胖胖。没想到回老家这半个月,就黑不溜秋不是人样子,活像一只站起身的黑瞎子。
我冷冷看着他,鄙夷不屑地冷笑一声,“大爷爷,您老怎么又回来啦?不是走了吗?走了就回归家庭呗?”
他的脸“腾”地就红了。我专门这样叫他,恶心他。我不知道夜里他搂着一个给他叫叔公公的女人,心里怎么想的?我刺激他,有快感。在学校受了气,跟他撒撒气就好多了。
他尴尬地打着哈哈,“家里活干完了,我马不蹄停赶回来照顾你妈妈……”
“哈哈,那倒是不必了。在农村时,感谢你帮我们干了好久的庄稼活,这里可不用你。你都快五十岁的人啦,回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挺好的。在这里干嘛呀?还专门给我添堵!”
“嘎嘎,你这孩子!”他忽然咳簌连天,吐沫星子四溅,哑着嗓子说,“你妈妈身体不好,我得要照顾她。”
“别啦,您老还是回家照顾自个儿吧。我怕您一口气上不来,一下呛死喽,你凶巴巴的老婆,杀人不眨眼的儿子,骂街三天不换样的闺女,都来找事。你回家呢,能死在炕上,能埋进祖坟里,不挺好的吗?”
“你,你这孩子……你妈就这样教你说话?”他瞪眼,把涌到嗓子眼的咳簌压下去,怒气冲冲地瞪着我。我不由打个寒颤。他一米八多,身材魁梧,以前壮得像头牛,只是最近有些走下坡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才一米五高,只是一个嘴尖牙利的小萝莉,远不是他的对手。我们两个对着头吵架,就像一只公鸡竖起羽毛,跟老山羊打架;像玩杂耍的猴子,跟老骆驼叫板——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
他恶狠狠地说:“丫头,我当你是你妈的宝贝闺女,可你一再挑战我的权威。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心思。不管怎样,我想帮你妈妈教育教育你!”
二妹妹一看不对劲,她像一个布娃娃,飞快地扑过来,抱着我的腿骂他:“你是坏人!你王八蛋!不许打我姐姐……”
把我感动地几乎要落泪。我一把把妹妹抱在怀里,对他翻着白眼说:“有本事就打我。我才不是吓大的!”
他吐一口唾沫,一步步走向我,“那很好啊,有骨气!比你那个进了棺材的爹强!但今天我想看看,你究竟有没有三头六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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