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知道周六的谈判不会顺利，但没想到一上来就这样剑拔弩张。
预料到Jerry的工作不好做，加上三个创始人也要提前商量好已方的条件，耿秋和陈绍8点就到了公司跟Jerry会面。不料一直吵到跟丁东约好的10点，三个人仍然没能讲通合并后的产品新方向。
丁博士如约带着咖啡来到会议室时，Jerry正气鼓鼓地站在会议室一角，瞪着尴尬坐着的两人。
丁东何等眼色，立刻看出来气氛不对，笑着自报了家门，把咖啡递过去：
“各位早啊！我来送外卖～陈律师你的拿铁，耿总您那天喝的是摩卡星冰乐，我想着早上别喝凉的，就买了杯热摩卡。这位一定是Jerry大神了。”他恭敬地朝Jerry躬了躬身子，“不知道前辈爱喝什么，我买了美式和馥芮白，您随便挑。”
Jerry扭过头去不看他笑得一脸谦和的脸，半点面子也没给：“我喝不惯那洋玩意儿，平时只喝茶！”
陈绍默默吃着丁东一并买来的牛角包，腹诽着您老人家一天喝八杯公司的免费咖啡，牙都黄成那样了……不过今天的主题是谈判，有了Jerry这张黑脸，她和耿秋倒不用费神唱红脸白脸了。
耿秋打了个圆场，招呼两位技术大神坐下：“Jerry，我跟陈绍对计算机方面的确不太懂，可能没跟你解释明白，要不你让小丁给你介绍一下他的方案，你俩探讨一下可行性？”
Jerry哼了一声没接话。丁东卸下背上极客感极强的铅灰色双肩包，拿出一台小巧的Surface和一个便携投影仪，开始摆弄投屏。陈绍在旁边默默打量着这套颇有好莱坞黑客感的行头，立刻联想起Jerry平时背的那个塞得鼓鼓囊囊、边角已经起毛了的老式电脑包和厚重的IBM笔记本，心想果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虽然装备不见得能证明丁东技术超群，但在VC面前足以撑起场面，让对方有种挖掘到成名前的乔布斯的错觉。对方能力压Lawrence项目拿下三千万投资，至少在自身包装上就值得他们三人学习。
接下来的唇枪舌战几乎就没有耿秋和陈绍什么事了。丁东一改在她俩面前通俗易懂的科普风，开始跟Jerry互飙互联网黑话。刚开始陈绍还可以勉强跟上马尔洛夫链、蒙地卡罗搜索树、卷积神经网络这些她刻苦钻研过的术语，后来两个码农开始进入深水区，在白板上写了一堆鬼画符公式，旁边注满了英文缩写，观战的陈绍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这大半年对AI的学习其实只是些皮毛。
争论进行了不到一小时就陷入了僵局，两个人似乎谁也没说服谁。Jerry把马克笔扔回笔槽，想要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无奈他个子比丁东还矮上那么一点，只好努力拿鼻孔朝向对方。
“小子，你能忽悠这两位不懂事儿的姑娘，可骗不了我。你说的这些思路都没错，理论上很完美，可是——”Jerry固执的脸有些扭曲，让人想起一切站在新智识前冥顽不灵的反动学术权威，譬如到死都不肯承认量子力学的爱因斯坦，“无人类干预的强化学习？你就吹吧！以当前AI的语义识别基础技术，再等十年或许能试试。你的三千万能撑十年？你的投资人能等十年？”
丁东坐得端端正正，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并不反驳。
Jerry并不因为对方的友善态度而放弃补刀：“而且，你说的那两千万公开判例在哪里？拿出来给我看看？顺便给我看看你怎么标注卷宗里的内容让机器去学习？就算是有人类干预的强化学习，在法律这个领域里也得是专业的律师来帮忙标注，而且还得是懂AI的律师！”
被对方按在地上摩擦的丁博士叹了口气，语气颇有些遗憾：“我原本想跟Jerry前辈统一思想，这样以后合作起来就可以保持方向一致。但Jerry前辈你不认可我做的方向，我也没有办法。现在的情况是，Lawrence项目已经走到死胡同，你们的资金链断了，而我手上有钱。我是诚心诚意地想要邀请你们团队加入到我的公司，把两个项目合并起来，在短期内先做成一个能让律所愿意掏钱的AI助理。只要有了市场需求，后面几轮融资就有希望。”
他转头看了一眼陈绍：“我是真的羡慕你们能有陈律师带出来的这样一个优秀的团队。如果耿总不选择合作，我相信Lawrence项目很快就会停摆。那我现在就在这里向陈律师发出邀请：你的团队我照单全收，不管现在薪资多少，我都加倍。”
“我……”陈绍没想到丁东当面玩这么一手离间计，不由得苦笑看着师姐。之前她们设想过最坏的情况就是Jerry抵死不从，那她们也只能付钱请他出局。毕竟丁东的团队看起来技术实力更强，而且这位CTO还是全职的。
“画得好大一张饼……”Jerry冷笑着，似乎强压着怒气，“我算是看明白了：本来以为你只是开发思路太理想主义，没想到其实你压根儿就没想要做成这个项目，只不过是靠画大饼从VC那儿圈钱。你自己那个AI助理项目我查过了，吹得天花乱坠，其实根本还没成型。你这么着急要Lawrence的源代码，不就想缝缝补补圈下一轮钱吗？”
耿秋气得跺脚，使劲扯了扯Jerry的衣摆，示意他别再搞人身攻击。Jerry却咬紧了牙关，黑胖脸颊都隐隐咬出一道冷硬的肌肉线条来：“你打错了算盘，Lawrence是我兼职开发的，到现在我在木兰所没拿过一分钱工资，没签过劳动合同，也没有股份。你想用合并的名义低价买了Lawrence和这个团队，别忘了Lawrence的知识产权是我的！”
扔下这气哼哼的几句话，黑胖子猛地推开椅子准备拂袖而去。没想到力气大了些，带滚轮的电脑椅撞在会议室墙壁上，弹回来正好磕中了他的膝弯，磕得他腿一软差点跪下去，幸好双手扶住了会议桌才没有出丑。没能实现霸气离场，Jerry怒气更盛，伸出短肥的手指颤抖着点了点耿秋，又点了点陈绍，恨铁不成钢地扔下一句：“两个蠢材！被卖了还帮这骗子数钱！”说罢抓起那个被陈绍嫌弃的老电脑包摔门而去。
陈绍下意识要跟出去，却被耿秋按住，一脸歉意地对丁东告罪：“抱歉，我们CTO脾气有点大。看来今天没法继续讨论了，我去劝劝他，陈绍你送丁总出去吧。”
耿秋匆匆追着Jerry走了，留下陈绍与丁东尴尬相对。
陈绍的脸皮有点发红。Jerry毕竟是她的队友，今天这做派确实太没风度，她也跟着害臊。其实平心而论，Jerry算是非常敬业的创始合伙人，当初毫不犹豫地就拿出了他自己业余时间开发的Lawrence雏形，一分钱工资没拿，却风雨无阻地来木兰所跟团队一起完善基础功能。每周二傍晚他都设法从雇他的甲方大厂早退，从上地拥塞的交通中一路杀出，6点准时出现在木兰所，跟创始团队一起追项目进展直到深夜。每周六早8点到晚10点他都留在公司，要么指导IT团队改coding，要么跟产品团队开会讨论。至于其它没有出现在公司时间，陈绍知道他肯定也是把下班后都每一分钟都贡献给了这个小小的Moonlight项目。无数次她因为失眠索性爬起来加班时，都能看到Jerry的QQ孤独地亮着。她寒暄一句“在加班？”，结果就会引来Jerry毫不客气地追来无数产品进度问题。
作为一个颜控，陈绍面对Jerry那未老先衰的发福体态时，总不自觉地将他划归Loser一类，耳边适时响起周星驰的旁白“人如果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分别？”。其实Jerry是有梦想的。共事近一年，尽管Jerry不太爱谈“想当年”，她还是逐渐了解了这个黑胖子典型的学霸史：县里的高考状元，全国Top 4的理科大学，本科毕业进入码农圣殿微软研究院，期间自学成为中国当时紧俏的人工智能领域年轻工程师，成功被挖进号称要凭借AI焕发第二春的某大厂。没想到一入侯门深似海，那个全行业都翘首以待的AI项目最终只是个蔫屁。而Jerry自己则是蔫屁项目中的蔫屁小卒，混了七八年手底下连个兵都没有。韶华已逝，髀肉复生，当年进大厂时“80后程序员”还是年轻有为的代名词，到如今听起来更像是一句骂人的话。难怪他对本职工作也渐渐懈怠，把精力都放在了Lawrence的开发上，护犊子得像个老来得子的单亲父亲。
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陈绍觉得Jerry一手好牌打到现在这步田地，实在是性格决定命运。Jerry招来的IT团队里有个曾在大厂跟着他实习的小弟，八卦说Jerry在大厂里完全是个隐形的存在，浑不像在这创业项目上颐指气使，上蹿下跳。陈绍猜想也许是因为关心则乱——大厂的工作不过是混口饭吃，自然不必着急上火，可Lawrence是他的亲儿子，免不了暴露出抱窝老母鸡的本性来。可另一方面，或许Jerry只是跟这创业浪潮中无数号称“放弃百万年薪毅然投身创业”的小职员们一样，眼看着在公司里混不上统治阶级，索性自立山头，拼着给别人发工资也要过一把老板的干瘾？
物伤其类。同样以学霸身份出道的陈绍不由得有点哀伤地想到自己到了Jerry这把年纪，又会在哪里混迹？她不相信Jerry今天的失态是因为听不懂丁东的产品设计思路，相反，作为专家的他所受的震撼应该比她更大。自己呕心沥血设计的事业翻身之作，却被后辈无情地指出思路和他本人一样过时，也难怪他会恼羞成怒。陈绍暗暗感叹，等到自己到了36岁，即使庸庸碌碌，也不要固执得如此可悲。更不要这么不识时务，为了一己的脸面，宁可看着Lawrence项目资金链断绝而饿死。
2015年到2016年的创业浪潮来势汹汹，却也凉得迅速。微信上一度热闹无比的各创始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很多人默默改了微信名字，退了群，把朋友圈设为三天可见，免得让新东家的同事们看到自己曾经那么卖力地吆喝着如今自己看着都害臊的二把刀产品。
忍看朋辈成新鬼，城头变幻大王旗。
她，耿秋，Jerry，当初立下这个项目时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弹尽粮绝，只能无数遍地自我复盘，审视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浪潮退去，他们都在裸泳，只有面前的丁东还衣冠楚楚。
此刻丁东还在不紧不慢地收拾他的电脑和投影设备，似乎并没有被Jerry的无礼冒犯到，气场依然温和和洒然。陈绍暗叹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能拉起一众优秀程序员做出一个全须全尾的项目，并且被VC相中拿下A轮吧。情商，实在是个玄之又玄的稀缺素质。
陈绍观察着丁东的表情，暗自盘算着即使今天谈不拢，也可以探探他打算开出来的条件是什么，对方却笑吟吟地打消了她的念头：
“今天是周末，真不好意思害得你们还得来加班。既然谈不成了，我们一起出去走走，也给我个机会多了解了解未来的合作伙伴，如何？”
陈绍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索性大大方方拿上挎包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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