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这样的生意已经很少见了。
朋友总是愿意花费暑假里的几天，在临安街头摆摊卖花，所卖的花一部分是自己园子里养的 一部分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有新鲜的花束也有干花，她也并不赚差价，买花的人太少了，一场下来总是要倒贴，卖不完的花，就都给敬老院了，还有一些也会送给医院。
她倒贴的资本是几余个暑假积攒下来的手作钱。
那些清晨她早早起来，坐很遥远的公交到城区摆摊……今天，她在卖花摊上给我发消息，说有一个老爷爷买了她的花，“买了玫瑰。”我于是回答说：“哇，真的是个爷爷嘛居然买了玫瑰。”她连声回说是的，还加了句：“帅气的爷爷还提着菜！”
我们有时会很难想象那样一种时刻，身边总有超乎我们理解的事件走向，我总以为鲜花的青春气，当然吸引年轻人为先，更不用说是烧着爱情焰色的玫瑰吧，然而我显然面对着一个个违背所想的现实——我愿意幻想着他的玫瑰会交到何人手中，我一幻想着那束玫瑰的模样便好像看见它的叶子翠色欲流，又看见那花瓣的绯红，给人一种愉悦的肌理感的美，风一吹过，仿佛整朵花都开始跳舞。
也许某扇不远的窗里，会有他的爱人，从一大清早当他出门开始，便在轮椅上不停地惦念着担忧着，但是谁会想到提回来的菜篮里今天居然有一枝娇滴的玫瑰花呢，我似乎可以想象他的伴侣的笑脸，那一层层的皱纹之中可能也洇开了某些葱茏年华的漪痕吧。但是也可能，当他推开家门，却只有静静的四壁默如深谷，可能只是孤单的他将玫瑰插在桌上的瓶子里，只有那花陪他一起多衰老一个季节……这两种情景，都让我的心头感到一震，久久难平。
我问朋友那枝玫瑰卖了多少钱，她回答说第一枝五块，说完她又对我讲：“生活和浪漫并不冲突哎，我也可以左手拿菜右手捧花。”
我说生活、浪漫和年龄也许更为不冲突，你老了可能也是左手拿菜右手捧花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想起别人（羊与远方）一个诗集的题目《阳光在左，右手在右》，我曾经想过这个题目的意味，阳光洒于左手，轮到右手却捏不住任何，可以说是无所拥有了，唯有自嘲地说徒有“右手”在右，然而阳光是美，是自然，是生命里不可缺少却总是容易被我们遗失的生活感，明明有那么多的物欲名利可以握住，但是除了一手“阳光”，他还是选择了另一手空空。我想着此刻我与她的对话，不也是这样的一种意味吗？手捧的鲜花也是生活的美，但是不知不觉，这左手什么时候多握住了一副生活的疲累和无奈。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我老了就喜欢玫瑰不喜欢向日葵了。”
我知道向日葵是她最喜欢的花了，“因为我老了就尽情追求玫瑰的浪漫了。”——刹那间我居然一时哽住，再也说不出什么，我甚至微微地有些愧疚。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爱情的浪漫越来越为一个人老去时才开始珍念，也许越来越多的人在那份青春的年纪里，越来越得不到满足的爱了。我开始遐想起来，向日葵代表的是朝气，是新生，是穿越永夜而来的蓬勃的生命气息，如果再倒退几十年，我们完全有充足时间在一生中最美好的那五六年经营一份美好的爱情，但是现在，那大好的五六年的跨度里，工作，车，房，钱，人们像是更愿意拿来去奋斗——奋斗本没有错，但我总觉得一种似有似无的盲目迷惘越来越穿插在里边——我觉得伤心无奈，觉得她这么说，似乎也陷在了这个极速的社会里。也许，我们更多地转变为期待年轻的心可以长久，以如此的方式青春不凋，而不再执拗于必须在那个年龄里不留遗憾地爱，因为我知道那太难了，越来越难了，在这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霓虹国度里一切都在推迟，买房在推迟，升职在推迟，爱情更是挤在后面。
所以，遗憾这种东西，总有的是会落下一生的，虽然说那个老人可能只是愿意去维系一生的浪漫情怀，简简单单，但谁又能说他不是为了抚慰自己曾经留下的后悔吗？
可能，他曾经为了工作奔波，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路过一个花摊，带上一枝花给家里的爱人，而是心烦意乱地匆匆走过了。直到如今衰老到来，要是如同我前文所遐想的那两种场景——可能他的伴侣已经卧病无法与他一起散步，或是可能已经逝去不知多少个年头，然而无论哪种，他现在所随着那一枝玫瑰捎去的爱情都已经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他可以捎去浪漫，但是爱情随着生命一直在流逝，那枝玫瑰也有枯萎的那一天，我们都标榜着浪漫不死但是老人会逝去，他的爱人也会逝去或是早已逝去。我们可以等浪漫但是我们不能等年华，这已说明了一切。
“十八岁的向日葵配不上八十岁的我。”这是朋友随后发来的一段话，我又久久地无言起来……
“我又卖出去两朵了……是一个小女孩求着爸爸买的……然后她爸爸买了两朵……一朵给了她一朵给了她麻麻……给她的那朵是梨花给她麻麻的是玫瑰。”
看着又是断断续续发来的消息，我也许明白这场亏本生意的用意。当那些鲜艳的花朵进入养老院安宁的窗，进入雪白的病床边孤单的花瓶，都代表了这一朵花的一生不会没有意义，虽然我知道从它们被摘下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走向了枯萎，然而那从枯萎走向遗骸的过程，它们还在如枝头一般，感动别人。
我想这世上最有遗憾的人，无过于养老院和医院里的人了吧，许许多多爱情的遗憾当然也充斥在那里，我庆幸她的玫瑰可以带去一种微不足道的温暖，至少让那些人知道他们还可以补救，还有人愿意再爱他们一遍——衰老是灾难，病痛也是灾难，但是这束玫瑰也许可以让他们学会不再抱怨，曾经，如果像那位父亲一样，学着为身边的亲人停留再多一次，那会有多好啊。让那些本应该喜欢玫瑰的年纪，都会无所顾虑地喜欢玫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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