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

车子出城一路向南疾驰，我只知此去的目的地是金关，却不料并没有在金关县城停留。疑惑之际正要发问，忽然看见正前方竖着一块里程牌，上面赫然写着“石家屯庄38km”。

石家屯庄这个地方我有印象，十八年前来过两次，原以为今生不会再有交集，哪知退休后一个星期又故地重游了。其实说“重游”是不合适的，我的两次石家屯庄之行心情都很沉重。虽然这里风景秀丽，但是引不起我“游”的兴致。

昨晚散步回家正准备洗澡，同学老赵来电。他问我明天周末有啥安排。我说我一退休老人能有啥安排，无非是看看书、散散步，消磨时间罢了。老赵说那好啊，明天一起去金关。

听说要去金关，我毫不犹豫地推辞了。我们虽然是多年的老同学，除了共同参加一些聚会，平时很少联系。他喜欢玩麻将、喜欢骑行、喜欢垂钓，这些都与我无缘。我平生喜静，最大的爱好就是抽烟看书喝茶。谁知他们此去又要玩啥新花样，我还是别跟着凑热闹为好。

老赵看我态度很坚决，连忙改口说，是小石让他约我的。小石约我？那更不能去了。我与小石本不相识，大前年他托老赵找到我，为他舅舅讨要被拖欠工资。这是份内之事，我本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小石却一直念念不忘。他约过我好几次，都被我以各种理由推托了。如今我已退休，再也帮不上别人啥忙，欠这份人情就更没有必要了。

老赵看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顿时有些不高兴了。他说，老郑啊，你这又何必呢！以前你怕吃人家的嘴短，总是瞻前顾后的。现在还怕啥呢，人家也不求你办事，只是单纯地交往，总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时间一长就成孤家寡人了……最终没有抵挡住老赵的尖牙利齿，我们一行两辆车，坐着三家六口人。

“石家屯庄我来过两次，一晃十八年了。”我粗略算了一下时间，对身旁的老赵说道。

“你来过这里？啧啧，玩得很开嘛！我一直认为你刀枪不入，最终还是免不了被腐蚀。”老赵连连咂舌，做出一副艳羡的样子。

“想哪里去了？我那是为了工作。再说了，十八年前这里还没有搞旅游开发，也没有可供腐败的条件啊……”

“说来也真是这样，早年间都是以粮为纲，以吃饱肚子为第一要务。肚子吃饱了就想着手头宽裕一些。农民要想创收，只有在土地上想办法，谁想过这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开发好了才是聚宝盆啊。”搞了一辈子农村工作的老赵，说起农村的事总是滔滔不绝。

从县城出来一路上都是平坦的柏油马路，路两旁是精心打造的绿化带，一切都是为了配合石家屯庄旅游项目。十八年前这是一条土石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浆四溅，路边荒草萋萋。那时的石家屯庄是金关县位置最偏远，土地最贫脊的地方，人们只能靠外出打工挣钱补贴家用……

在景区坐船转了一圈，又观看了民族舞蹈表演，小石在一家农家乐订好了一桌饭菜。看着离吃饭还有一段时间，老赵提议玩几把麻将。小石征求我的意见，我说你们玩吧，我想四处转转。小石说要不要我找个人陪你去，他虽然从小在城里长大，毕竟说这是他的老家。我说算了吧，我就是随便走走，有人陪着反而别扭。

媳妇对麻将也不感兴趣，于是我们相随着来到了不远处的居民点。街道上行人不多，大概是都去景区搞服务了。这个百来十户人家的村落完全颠覆了我的记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

昔日的街道坑洼不平，如今与城里一样铺着容易渗水小方砖；以前家家户户门口杂乱无章，不是柴草就是粪堆，现在不是花园就是菜圃。临街的一面清一色的红砖碧瓦，彰显着以农村建设的巨大成就。

“石牛家是哪一个？”我想起了那个叫石牛的小伙子，当年就是为了他的事才来到这里。今天既然来了，我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从前面来了一位老者，我赶紧上前问道。

“石牛？你找石牛有事？”老者上下打量着我，一副提高警惕的样子。

“没啥事，十多年前我来过他家，这次来是想顺便看看。”我递上了一支烟，解释道。

“哦……”老者把烟横在眼前端详了半天，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这才衔进嘴里凑到打火机跟前。

“他家的大概位置我还记得，具体是哪一家不敢确定。”我四下看着，想找到一点残存的记忆。

“你怕是……看不到他喽！”老者说的有些犹犹豫豫。

“他不在家？”我心里有些失望。

“不是，”老者看了一眼我身后，怒了努嘴，说道，“死了，已经三个月了。”

“啊？”我的心险些儿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看着紧锁的街门，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你是……？”老者看我吃惊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哦，我老公当年给石牛处理过劳动纠纷，所以……”媳妇看我一时没有缓过劲来，替我解释着。

“噢，我说呢、我说呢……”我媳妇话还没说完，就被老者打断了。他急忙后退一步，再次仔细端详着我，热情洋溢地说：“我说呢，我就觉得面熟，原来是郑科长。”

“您是……？”他居然认识我，我却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石磊，不记得了？是我接待的您。”老者两眼放光，期待着我的热情回应。

“哦……你看我这记性！”我拍了拍后脑勺，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抓住老者的手不停晃动着，“石队长，看眉眼我觉得像你，但是不敢确定。我记得你说过，咱俩可是同岁啊。”

“你俩同岁？”我媳妇一直默不作声，听了我的话，像看见外星人一样端详着这个叫石磊的人。

“郑科长好记性，咱俩是同岁。”我能记得他说过的话，显然让他感到脸上有光。他挠了挠花白的头发，自嘲地道：“同岁不同命啊，看起来我比您大十岁都止不住。”

“哪里哪里，您这是太阳晒多了，健康，这样才健康。”面对眼前有点老态的石磊，我只能这样说了。

“走，到家里坐……”石磊不由分说拉着我的胳膊，一副由他不由我的态度。

在街道上站得久了，双腿有些累，对于石磊的邀请我欣然接受。我还指望着从他嘴里了解一下石牛的情况呢。

去石磊家的路上又遇到了几位村民，石磊无一例外地给他们介绍我，特别强调我科长的身份。这些人一听说当年就是我处理石牛的劳动纠纷，立马相随着跟过来，他们误以为我还是以公务名义来找石牛的。

“石牛活了个可怜人……”石磊媳妇洗了一盘葡萄放在我面前，叹息道。

“当年那事儿的确不好处理，赵总是金关县最大的房地产商，他树大根深，我也是尽力而为了……”说起石牛的事，那是我处理过的最头疼的纠纷。

“他就是个勤快人，平时谁有事，不用招呼就主动帮忙，怪就怪他手太欠！让你拉砖头水泥沙子，你帮人家铲白灰干啥呢？白灰弄进眼里立马上医院处理，急急忙忙用水冲，这不是找死的节奏？人家赵总就抓住了这一点，你擅里岗位才造成的意外事故。说实话，当初要不是您，还有谁替他出头呢！”石磊对当初的情况最清楚。

“赵总给了两套房子做赔偿，应该把卖掉房子去治病，听他说医生说还有一线希望啊……”当初我给石牛这样说过。

“您别提那个赵总了，真是个缺德玩艺儿！”旁边有人插话道，“他给的房子是结构最差的，最不好卖的户型。两套房子是卖了，总共卖了三十一万，仅仅是北京两趟就花掉了八万。石磊两口子太惜钱，总觉得还能看见东西，根本就没考虑会继续发展。”

“他俩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人，你看看石牛媳妇吧，衣服买了一套又一套，把自己打扮的花蝴蝶一样。听说还买了十万块钱的股票。你知道啥叫股票？听她那不靠谱的兄弟，能有啥好结果！”石磊媳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牙关咬得咯吱吱响。

见没人接话茬，她接着说道，“钱也造得差不多了，石牛的视力也越来越差了。媳妇一看这情况，留下了三万块钱，连女儿也不要了，她屁股一拍溜了。那些年还有他爹在，吃饭问题还能解决，老人家去世后，他长年累月只吃方便面。他两个哥哥也不管他，胡子头发也没人帮着理，活脱脱一个狮子王。”

“死掉两天了才发现，当时都在忙着收小麦，谁还顾得上他！我觉得不对劲，推开门一看，生了满身的蛆，唉……提不成了！”石磊说着话，不停地摇头叹息。

“石牛虽然看不见，总算听到了赵总受报应的消息，那天他提着半瓶二锅头……”

“赵总又咋了？”我吃惊地问道。

“赵总坑人太多，钱再多也买不来他的命啊……”靠在门框上的那个小媳妇一直没有吭声，这会儿终于开口了，“赵总是糖尿病并发症，刚开始是双脚溃烂，后来是肾衰竭，听说三天透析一次，再后来好像视力也不行了。他比石牛早死了半年。”

“唉……别说没有天理，老天也长着眼呢。”石磊仰望着天，似乎看见了老天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