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身材小巧型的,却很丰满,用现在的话说,属于微胖。她皮肤很白,笑起来露出八颗牙齿,眼睛弯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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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心里话,我从小是和母亲亲近。但是,母亲有点急脾气,尤其是对父亲,对我倒不怎么发脾气。应该说,我儿时是很得母亲宠爱的,小时候我总是自得地想,她不宠我宠谁呢?我是她唯一的孩子呀!
所以被宠爱的结果往往也会坏事。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母亲下班回到家,还没有歇脚,传呼电话的阿婆跑来扯大了嗓门哇啦哇啦叫了母亲的名字,让母亲去回电话。当时电话可算是稀罕物,我没见过打电话是怎么回事,就想跟母亲去见识见识,等我从后弄堂跑回家,父亲说母亲已经过去了,想追母亲,可她早就走没影了。
这可把我气得呀!不知怎么平息怒火。不久母亲就回来了,我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不带上我一起去听电话?现在带上我再去听。母亲说已经听完了,她摸摸我的头并安抚我,下次再有电话,一定带上你。下次,哪有什么下次,我偏不。小时候我就是一头犟驴,我一边推着母亲往门边走,一边嘴巴里不依不饶地嚷嚷,现在就去,现在就去。母亲耐心地和我解释,我根本不听。我那时小,到底是不懂看山水,不会轧苗头(看山水、轧苗头是沪语,意思是根据现时情况做出适当的判断),以为我一再要求的话母亲最终会答应。在我不断的无理取闹下,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操起扫把倒过来拿,我一看坏了,但已经来不及了,母亲瞬时就把我摁住在床上,啪啪用扫把柄往屁股上打来。我这才觉得出疼了,更多的是害怕,就哇哇地大声哭开了。很快父亲过来劝,他没让母亲住手,却叫我讨饶。我搞不明白自己是要面子还是觉得有理而委屈,只是哭。“好了好了”,最终是父亲替我讨饶认错了,母亲才放好了扫把。
晚上睡觉我提前装睡着,母亲反复轻抚我的屁股,我眯缝眼偷瞧一下,母亲心疼不已的神情。我心里暗自得意,其实我屁股早就不疼了。
这是我记忆中母亲唯一一次打我。但我和母亲之间的亲密关系似乎并没有被打坏,反而更亲近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向她发嗲。懂事后才知道自己有时是多么不乖,而到了我自己做母亲了,才意识到爱孩子的心。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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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母亲向父亲提出想学骑自行车,父亲答应了。他选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开阔地——万体馆(即上海体育馆,可容纳一万个观众)工地,那时还没有开始建,空地的一边是码得齐齐的比我人还高稻草堆,可父亲说那是牛粪。
父亲买来了一辆女式24寸自行车,那个时代有这么一辆是很让人羡慕的。母亲不会边蹬边上,她让父亲扶正后座的书包架,自己坐稳了两脚才开始蹬。可是她把不正车龙头,左右摇晃得厉害,父亲扶得很辛苦。我在一旁跟着小跑,随着母亲的轨迹,扭来扭去。母亲却紧张得大叫,兰兰你离我远点,小心我撞到你。
父亲大声对母亲说,抬头挺胸向前看,不要老看脚,感觉不稳了就两手握住龙头上的刹车。可是母亲一骑上就忘了,紧张得不得了。她感觉自己快要倒了,嘴里大叫哎、哎、哎……父亲说,哎啥呀哎,快按刹车。母亲还是没按,左摇右晃,结果冲向牛粪草堆,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
父亲连连摇头,对我说,没见过你妈这么笨的。我在一旁咯咯笑个不停。父亲也笑了,说,这幸亏是牛粪堆,如果是水泥墙,命都没了。母亲却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地撞向牛粪。每一次都让我笑弯了腰。
母亲停下来歇会儿,用手指刮了刮我的鼻子,你别笑我,你来试试。看着这个铁家伙,我不敢试,于是憋着笑,向母亲摇了摇头。还是的,母亲甩下三个字,又骑上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接连几次撞牛粪以后,母亲似乎有点悟到了,骑着自行车摇晃得不怎么厉害了,父亲也脱开了手。不久她终于不撞牛粪堆了,可以自如地拐弯刹车。开窍了,开窍了。父亲也笑了,总算没有白撞牛粪。
我高兴地扑进母亲怀里,妈妈以后可以带着我到处跑了。哪知母亲双手捧起我的小脸蛋,严肃地说,自行车带你只能跟着爸爸,妈妈这水平,带人绝对不行。
母亲自打学会骑车后,的确从没有带过我。我读中学时,也学会了骑车,我和母亲一人一辆,在路上一前一后,挺带劲的。偶尔,在周末我们全家三人会骑上三辆车,浩浩荡荡的样子一起出去玩。那时真开心,父母亲都很年轻,我是少年初长成,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脚下。而我骑车越来越好,偶尔还带上母亲,她会紧紧抓住我的腰,倒像个孩子似的。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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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岁,我疯狂爱吃的年纪。也许是因为身上胖嘟嘟的肉都用来长个儿了,我怎么吃,倒也没有显出特别胖来。母亲经常琢磨着要给我弄点好吃的。
有一次放学回家,路经一爿点心店,里面飘出阵阵香气,我咽了口口水,双脚不由自主地迈了进去。看到有人叫的春卷,炸得金黄,热腾腾的,蘸上醋,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在付款台毫不犹豫地说我要二两春卷,有八个呢,够杀一下馋虫了。哪知服务员一脸抱歉,不好意思春卷卖完了。
我那个失望哦,蔫蔫地走出店去。想着香脆的春卷,整个人都不好了。回到家,拿出饼干盒,一下子吃得精光。不久母亲回到家,看到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和桌上空了的饼干盒,问我是否饿了,我点点头。母亲转身准备下去做饭,我一把抱住她,略有委屈又不甘心地小声说,妈妈,我想吃春卷。母亲愣了一下,随即亲了我一下,我当是怎么了呢,明天我给你做春卷。我这才提起劲写作业。
第二天早上母亲很早就出门了。下午一放学,我就快步往家走,因为心心念念挂着春卷。门口见到母亲的自行车,心里高兴地笑了。咦,踏进厨房时静悄悄的,难道母亲忘记了做春卷的事情了?我噔噔噔跑上楼,啊,母亲正在桌上包着春卷呢。妈妈我饿死了,我兴奋地大叫一声。好好,妈妈马上就去炸。
我咚咚咚又跑下楼把醋、小碟子、筷子都拿了上来。母亲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去炸了,马上就好。
真的不一会儿,母亲就噔噔噔跑上来了,手里端着一盘春卷,我一看有六个,心想这都不够我吃的。母亲说,你放开肚子吃吧,还有很多呢,我还在炸。说完又咚咚下去了。
我夹起一个,吹两下就迫不及待装进口里,嗯,真香啊!馅料有香菇、木耳、肉丝和白菜,母亲调的味道刚刚好,裹上香脆无比的春卷皮,简直是无以伦比的美味。最后一个刚咬一口,母亲咚咚的脚步声又传来,呵,又炸好了一盘,比刚才更多。母亲笑得眼睛都弯了,慢慢吃,别烫着。
就这么咚咚咚下去又上来,我也不记得母亲上下跑了多少次,也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直感到饱了,才停下筷子。啊哟,你大约吃了二十六个,母亲又笑起来,晚饭还有肚子吃吗?呵呵,还有。我傻笑着。最后一次,母亲又端上来一大盘,说留几个给你爸爸吃。
父亲回家后,母亲便和他一起吃最后一盘,父亲直夸好吃,比店里的好吃。他们刚吃两个,又叫我再吃几个,于是我又吃了一个。父亲问母亲还有吗?楼下还剩五个,全吃完了,我买了两斤的皮子,馅用完了,剩十来张皮。
父亲啊了一声,就叫母亲吃,他下去把最后五个也炸了。
那次春卷吃得太满足了,几十年后提起,我们都大笑不止,母亲说我,你可真能吃啊!我都来不及炸了。
待我长大,春卷便是非常稀松平常的点心,我也不再稀罕,每年冬天母亲都会做,虽然再也吃不了那么多,可母亲做的美味却一直没变。
春卷,我依然没有学会做。现在小宝要吃,我便去买现成冰冻的,打开就炸的那种。然而,母亲亲手做的味道却再也没有了。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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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岁那年,我在外地工作时出了意外,左脚内侧踝骨粉碎性骨折,我在当地的李嘉诚医院动了手术。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我隐瞒了这件事。
当年没有手机,我也不能走下病床。于是整整两周的时间没有和母亲联系了。回家后才知道,母亲急坏了,已经写了寻人启事要去公安局备案了。幸亏问到一个知情的朋友,说我骨折了,没有大事,出院拆了石膏就回家。母亲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当我一瘸一拐走近家门的时候,父母亲已经在大门口等我了。看到我的样子,母亲眼圈红了。父亲则一下子在我面前背对着我半蹲下,说,来,上来。母亲说,对,让你爸背你。我拗不过他俩,趴上了父亲的背。
那时我是很壮的,父亲背着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定是憋足了气。虽然楼梯只有二十来级,背着我上去,我能感受到他的不易,父亲已经开始衰老了。到了房里,他放我下来,才大出一口气,他憨厚地笑着,你可真重啊!
母亲上来抱住我,没有瘦才好。
她端来一张小凳子让我把受伤的脚搁着。
晚上父母亲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仿佛吃下去全能补在受伤的脚踝上似的。有红烧猪手,还有卤鸡脚。父亲说这是以形补形。
以后的一段时间,我特别享受,母亲变着法子买好吃的给我补。也不让我多走,我基本上不痛了,只是脚踝的活动度很小。于是母亲打听到浦东有骨科名医石筱山弟子开的诊所,她挽住我,让我把力使在她身上,我的左脚好少用力。平常母亲是不舍得叫出租车的,怕我疼从浦西到浦东打车都不眨眼。
按照地址找到诊所,医生看了我的脚踝的伤口,四周按了按,又转了转脚踝,疼得我大叫起来。母亲禁不住轻唤医生轻点,医生和蔼地说,不怎么碍事的,敷点膏药,但要开始进行物理训练了。方法很简单,用一个空啤酒瓶踩在脚底,像擀面皮一样滚动它,将脚前后伸到最远,忍住点疼,尽量把脚踝打开。
回到家,母亲就是最好的医生和护士,她每天帮我敷药,包扎,又督促我锻炼。拿了空酒瓶就往我脚边一放,我也只能踩着滚动它。
就这样双管齐下,我的骨伤恢复得很快,走路不再一瘸一拐。三个月后母亲又陪我去骨科医院把拧在踝骨里的钉子取出,有一寸半长。再以后,跑步爬山和以前一样,一点都不疼了。母亲才大大松了口气,总算没有什么后遗症。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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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母亲去世已经三年了。我时常回忆起她在世的点点滴滴,那些快乐无忧的时光。喜欢她在我儿时常常亲我的脸蛋,喜欢她每天下班回家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拿出巧克力、加应子、水蜜桃和枇杷,我每天都有期盼和惊喜。喜欢去母亲上班的医院,跪在会转圈的圆凳上,像她一样看显微镜,听她告诉我哪个是红细胞或白细胞。最喜欢看到她有时高兴得像孩子般的雀跃,哪怕是在她四五十岁的年纪。
母亲为我为她的家,也是我的家付出了她所有的爱和关怀。我常常忆起她从小到大,为我打的各种毛衣毛裤。一年四季的更替里,又是母亲安排好家里一切的衣食住行,我们只觉得生活是事事遂顺。
母亲就是那牵着风筝细线的手,无论我飞得再高再远,总要回到她身边。母亲是家里的主心骨,也是孩子精神的支柱。母亲在,家才完整,母亲在,快乐才在。
未来的日子,或长或短,母亲的音容笑貌在我绵长的回忆里,依然从未离开过。
或许我的言行中,又将她的爱,化作日夜安静的陪伴,在眼前,在心中。把母亲曾经给予我们的快乐,给父亲给孩子,也给我自己,还有遇到的有缘人。
谨以此文献于母亲去世三周年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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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连同对母亲的爱一起给你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