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首发《乡土文学》,文责自負)
工作队一进村,队长老周马不停蹄就召集全村人在村前打谷场上开会。
峪西其实是一个庄,和相隔三里的峪东同属一个生产队。大队部设在峪东。这里只是一个生产小队。队长自然就是最大的“官”。
队长官名叫王二,今年三十四岁。互助组时就当组长,初级社高级社以至到了后来的人民公社都一直当队长。扳着指头数数,十三年也出头了。
老周站在一个碌碡上,清清嗓子对站在打谷场上的老少爷们庄严地宣布:从现在开始,峪西的运动就正式开始了。
老周又清清嗓子说:“至于说运动的意义嘛一时半时也嗨不清。当下的事是先宣布两条纪律:一是工作队员不能在‘四不清干部’和‘四类分子’家食宿;二是从现在起凡当干部的一律不准胡跑乱蹿,要端正态度准备‘洗澡’。甚时洗不好就甚时在澡堂里泡着。”
经老周这么一讲,打谷场上的老少爷们便窃窃私议起来:干部哇峪西就数王二官大,清不清哇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庄庄穷逑的过年吃顿饺子还得掺和点玉茭面,他王二贪污个屌?“四类分子”哇峪西庄小也没有,就峪东前几年嫁过来个女子娘家成分高了点。可人家小媳妇才二十大几,土改时不过十三四,也能算成“分子”?哎,这小媳妇命苦,刚入洞房还没半月那男人就得痨病走了,丢下个年轻寡妇,孤苦伶仃的。
场上那人就这样低一句浅一句议论着。老周又讲了:“不要认为我们庄子小就没有阶级敌人了,就不存在阶级斗争了。庄小没大干部有小干部,没小干部还没个当头的?当头的就算干部。”
随着老周的话声,人们的眼神自然而然便朝王二瞅去。不知什么时候,王二已悄然离开了人群。
王二独个儿一人站在了打谷场的边边。
老周发现场边上站着个人,喊道:“你怎不往人群里站?”
王二回话道:“我是峪西最大的干部。干部哇不就得靠边站?”
众人哗一声都笑了。
笑声使老周脸色陡变:“严肃点,严肃点,这是什么场合?还顾得耍笑?”
王二就是这么个人。甚事情也能耍笑出个道道。因为他耍笑时总不会牛头不对马嘴太离谱,总能寻出一点儿“歪理”,所以被耍笑的对象吃了哑巴亏还拿不出批评他的理由。五八年大跃进,为了完成大炼钢铁的硬指标,峪西所有带铁的家什差不多全都砸破回炉了。铁锨,铁锅,铁匙,铁柄,铁柱,铁勺,铁筷,铁碗,铁棍,铁板,铁刀,铁鎝,铁环,铁丝等等等所有带铁的东西无一幸免。那天公社下乡干部老李来峪西指导工作,中午派饭时王二在土里给他焖了几个红薯。老李顿时面容不悦。问:“没米面了?”王二答:“有米面就是没锅。”老李又问:“锅呢?”王二立马答:“全砸了回了炉。”其实,王二家炕洞里还藏着一口。就是想用这种办法激激老李,让他回去跟上头反映反映下面的实情。五九年冬全县开队长以上四级干部大会,王二因为在街上给村里买一具犁铧迟到了。当他呼哧呼哧喘气巴喉跑到大礼堂门口准备进入会场时,把门的工作人员把他拦住了。非得把他的名字登记在大会迟到薄上第二天公布。工作人员问:“你叫什么名字?”王二灵机一动,顺口答道:“我叫王bd”。b,d两个字颇像俄语里嘟嘟噜噜的发音,反正是连外星人也绝对写不来的两个汉字。“什么名字?”“王,b,d”。王二又重复了一遍。两个工作人员你看我我看你干瞪眼写不来。纠缠了半天,只得一挥手让他进去。自然,这件事后来还是被公社查出来了。王二被公社王书记狠狠尅了一顿,说是败了他的兴。还有王二听报那事。那阵出工到地头得先学一段语录读一段报纸。上头说不能光抓生产不抓革命。队里没几个识字人。认字最多的当属银柱了,还念过三年级呢!那天,银柱念了一则“支持亚非拉美”的新闻。王二正迷糊着。朦胧意识中他以为是让他布置生产任务,站起来嘟嘟囔囔口齿不清地说:“压肥的任务还没完成,大概还差二百担。拉煤嘛还得等个把月,先压好肥再说。”
听懂的人便哄堂大笑起来,听不懂的人便问听懂的人笑甚。
“你说,你为什么把‘亚非拉美’篡改为‘压肥拉煤’?”老周在王二跳进澡堂后向他开得第一刀还是这事。
“我打瞌睡没听清。”
“队长听报带头打瞌睡,你是怎么抓革命的?”
“……”
尚九斤坐在炕上说:“当时我也听成是“压肥拉煤”了。我说我家的煤不够一个月烧了,再等一个月就得熄火。”
老周顿顿说:“你们不能替他辩解。咱们贫下中农在这场运动中必须立场坚定,不能替‘四不清干部’说话。”
尚九斤老汉说:“咱说得是实话。实话好说。”
这样子王二就得继续在澡堂里泡着。
老周就把运动的开展情况向上头做了汇报。上头指示说,在“清政治”的同时“清经济”。不要把政治和经济割裂开来。也可以在经济方面找突破口。
又得熬夜。
峪西庄小,能参加会议的男女全半劳力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几个。庄子开个会就在学校的教室里。说教室其实是一眼窑洞。地下摆着三,四张桌凳,前面挂着一块小黑板。窑掌有一盘教师休息的大炕。大炕边砌着一个做饭用的灶台。十几个人挨挨挤挤把炕和凳子都窝满了。
第二晚,老周传达了上头的指示.并加重语气强调了几点。譬如说一定要把问题揭深揭透,不能让“四不清干部”蒙混过关等等。
捱了一个时辰,看看还是没人开口,老周站起来用眼色从炕上一直扫到炕下。然后启发道:“谁先打头炮?”
坐在炕沿边的是几个中年汉子。羝羊瞅蛋似的一律低头瞅着地下。一会儿便开始装小兰花旱烟袋。装满了锅,就慢慢腾腾打开了火镰。嚓。嚓。嚓。打一下打不着,打两下打不着,打了几下才溅出一点点火星来。然后呢,就在烟锅上按一块细绒毛,火星嚓一下就燃着了绒毛。绒毛便冒出一股烟来,汉子的手便紧紧按住烟锅,鼓着腮帮子猛吸几口,嘴里随即就咕噜咕噜喷云吐雾了。吸完一锅,把烟灰磕在朝天的鞋底上,再接着把装上新烟末的烟嘴对准磕在鞋底上第一锅还有一点余燃的烟灰。吱吱吱鼓着腮帮子又是几口猛抽。周而复始,复始周而。一会烟雾就把本来不大的一眼窑洞挤满了。炕里炕中一律坐着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的靠墙坐着,有的盘腿坐着,有的干脆背靠背坐着。背驼了,罗锅顶罗锅。一律都露着枯枝般开着裂纹的大脚。牙口也松了,嘴都瘪瘪地塌着。老周说了些甚大概都没听清,没一会工夫几个老汉竟呼噜呼噜打起鼾声来。坐在炕沿边的几个中年汉子用臂膀紧忙一搡,赶紧把装好烟的烟管递过去:“叔,抽袋烟,精精神,精精神。”老周看看炕上坐的全是老人,才没有发火。倒是地下凳子上坐着几个中年妇女。开会前叽叽咕咕了一阵,开会了又一律给当家人纳开了底子。麻绳在底子上嗞拉嗞拉抽着,像一把破二胡缺了松香嗞咕嗞咕冒出了几个不和谐的音。
“讲吧,还怕打击报复?”
王二立马站起来表态说:“老少爷们,我王二日后若要打击报复,就让公安局一枪崩了。”
还是没人说话。
抽烟的还抽。纳底的还纳。
瞅地的瞅地,瞅天的瞅天。
老周看看启发无效,便直接叫王二自己交待。
王二似乎早有准备,站起来挠挠头说:“我这几天前三百年后三百年想了。组长队长都当了十几年啦,还没件闪腰岔气那事?经济上多吃多占哇也有,占集体便宜哇也有。我想起两件事需要老实交待。一件是那晚我和猫头俩人看卧场。猫头临黑病了,就我一个人看了一晚,挣了两个人的工分,该退掉一半。另一件是那天公社下乡干部老刘刚来吃派饭,我陪老刘吃了一顿面条。人家老刘付了两个人的粮票和钱,我算是白吃了一顿……”
这下子老周终于抓到了一根稻草,立马穷追不舍:“你看看,你看看,这不是多吃多占是什么?这不是占集体便宜是什么?为甚你就能白吃一顿面条?贫下中农就吃不上?为甚你一个人就能挣两个人的工分?你继续交待!”
天上那月悄悄躲到后山去了。一阵漆黑就向窑里扑来。时辰怕过了午夜。在地里干了一天活的人们实在是有点累了。窑洞里又有人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眼也圪挤住了。硬往开眦像有什么糊住似的就是眦不开……
几天以后,老周把峪西运动的开展情况向上头做了汇报。尤其谈到王二的问题已经掀开了口子,自我交待还比较良好云云。谁知上头一听,不仅没有表扬老周,反倒狠狠批了老周一顿右倾。上头说,峪西王二的问题绝不仅仅是一顿面条十分工。他的核心问题是阶级路线不清,早已被阶级敌人拉下了水。我们把问题都吃得一清二楚了,你难道还蒙在鼓里?
老周自然没有被蒙在鼓里。上头指的那个严重问题,老周也略知一二。之所以还没有把事情摆上桌面,症结在于老周还吃不透问题的性质。
事情其实也很简单。34岁的王二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两年前,就是从峪东嫁过来的娘家成分高点的那个任爱莲成婚没半月便死了丈夫。任爱莲年轻寡居,丈夫死时才二十多岁。王二光棍一条,一眼便瞅准了这个空暇。几经磨缠,几来几去,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老周唧唧哝哝向上头辩解道: “任爱莲土改时才十几岁,能不能把她划作一个‘分子’?王二和任爱莲的行为到底属于‘找对象谈恋爱’的范畴,还是属于‘阶级路线不清腐化堕落’?界限不好划。”
上头一听,一拍桌子,立马火了:“不算四类分子,难道可以算作贫下中农?不是路线不清腐化堕落,那为什么几年时间了不结婚?”顿顿,迅疾作出一项严肃的决定:“这样看来,首先是你的阶级立场就有问题。你周大同要领导不了这场运动,我们另请高明!这个盖子非揭开不可!”
这事自然很快便传回了峪西。
最难受的还是王二。
“泡澡”也没这么难受。
挂心的就是她。
就在周大同刚刚离开峪西,新工作队还没进庄那个夜晚,王二憋在自家窑洞里想了又想,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弯弯曲曲的一直向上。走五步远就会摸到一块突兀的岩石。走十步远就能听到小河淙淙的流水声。上五个台阶,左手会有一蓬茂密的桑菊。夜里还能闻到它扑鼻的花香。花要在白日才能看得见。右手呢自然会触到一株人样高的冬青。冬青结籽了,纽扣般大小,绿绿的。寻常路过这里,总会顺手摘一粒含在嘴,涩涩的有点苦。再上四个台阶,下面会有一个滴水坑。生人保不准会闪一脚。熟人跨一步就过去了。过去就是那眼熟悉的窑洞了。那时候,他会轻轻地在门上敲三下:笃-笃-笃。然后呢便会听到窑内悉悉索索的一阵声响。再然后呢窑门便会吱纽一开,随即一股热气便从窑里扑了出来。那个时候,他会张开一双有力的臂膀,将那个热乎乎的散发着一点奶香的躯体抱起来。她蓬松的头发撩的他心痒,她肥大的奶子挤压着他滚热的胸膛。她两条细长的胳膊便会像蛇一样箍在他粗黑的脖颈上……
今晚他三步两步便走完了那条蚰蜒小路。桑菊味也顾不得闻了,冬青绿色的果实也顾不得嚼了,滴水坑险些闪了脚。泡在“澡堂”几天了?八天?九天?还是十天?仿佛过了一年。他迫不及待地走到那眼窑前,又迫不及待地敲响了她的窑门:笃-笃-笃。
窑内没有响声。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窑内仍然没有响声。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静默半晌,窑内才传出一个微弱的女人的声音:“谁呀?”
“我。听不出来了?你?”
“有事?”
他惊异于她这异乎寻常的问。
“睡了没?”
“睡了。’
“开门。”
“不开。”
“为甚?”
“不能开。”
“究竟为甚?”
沉默多时,窑内才一字一顿送出几个字来:
“我-不-能-再-拉-你-下-水-了……”
王二打了一个冷战。心像被谁戳了一刀。看来这几天庄子里运动的事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尽管没有让她参加会议。
门外说:”什么水不水的,我不怕!有事我揽着!”
窑内还是哑圪静悄的。隔阵, 游丝般哀哀的女音才又传出来。
“你走哇。”
“我不走。”
“你走哇。”
“我不走。我想你。”
能听见庄前小河流水的叮咚声,庄稼地里玉米拔节的叭叭声,还有谁家汉子在炕头沉睡时发出的呼噜声。再细听,还能听见牛们吃草料的咀嚼声,马棚里不安分的母马蹄子刨地的踢踏声。
夜深了。
隔阵,随着一阵低低的啜泣,门没开,窗户倒是闪开一条缝,从里伸出一只左手来。
王二一下子就猛虎扑食般抓住了那只手。肉肉的,潮潮的,温温的。
“你走哇,我是一盆火,你不能再往火里跳了!我是一只虎,会吃了你!我是一堆屎,谁还敢再挨我!我是一条水蛇,会把你拉下水淹死你的……“
“我不怕。”王二死死抓住那只手不放。
“傻话。谁胳膊能硬过腿?”
“早领了那张纸来还会有这事?”。
“没领纸就把你拉下了水,领了纸早把你淹死了!”
沉默。两只眼睛隔着窗棂对视着。
女的说:“不要再傻了。快回哇。有人看见就麻烦了。”
男的还是那句话:“我不怕。”
没提放女的右手握着一柄菜刀,在窑里窗台上咚地一剁:“你再不走开,我就剁了这只左手。”
王二缓缓地松开了握她的那只左手。他知道她的脾气,要害时说甚敢甚。
第二天,全村人便听到了这样一则噩耗:任爱莲那小媳妇一头栽到水瓮寻了无常。
王二听到后便在“澡堂”里晕了过去。
新工作队马上把一份“关于峪西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报告递到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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