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竹杖

作者: 遊民阿青 | 来源:发表于2020-12-17 16:11 被阅读0次

    大约是六岁那年,我生了一场莫名的重病,肚子胀大,硬鼓鼓的,摸上去像在衣服里塞了一口大铁锅。那年二伯不在家,爷爷带着我四处寻医,先是去找了村里的姑婆烧灯花,不见起色又去了趟镇上的诊所,医生隔着衣服一摸肚子,眯着眼睛点点头说:“胀气,只需吃点消食的药就好了。”于是开了几包红红绿绿的药,便让我回家去了。

    回家吃了几天药,肚子却依旧大,而且越发的变硬了,穿衣服也不方便,更是不能和玩伴们下河里去玩,走几步路就疼。爷爷说,医生开的药也没效果,只怕不是胀气,于是带着我又往山里找方子去。我记得奶奶说再往山里走,就是和云南接壤的苗族人的部落了。那里的苗人几乎都不会说汉话,爷爷在路上找了一个懂苗语的熟人引路,带着我们进村里去找苗医。苗医又带着我们去林子里扯草药,林子不深,我跟在爷爷和苗医后,一路听那熟人问起我情况,又咿咿呀呀的讲给那苗医听。扯的草药在田边洗干净用石头捣烂,往肚子上厚厚的敷一层,再随意裹了几条破衣服布。那熟人说,苗医的方子肯定管用,回家这肚子准就消了。爷爷从裤兜里摸出一块手帕,微微抖着双手拿了五块钱给那苗医,又摸了一把叶子烟给那个熟人,推让了一阵,我们又往家里走了。

    那路很长,我怯怯的跟在爷爷后面,他话不多,只是下坡路不好走时,他便微微蹲下,让我爬上他的背。背着我走了两匹坡,就经过一个山神庙,爷爷大抵也是累了,便带着我去庙里休息,又让我给山神磕了几个头。休息时遇到一些村民路过,是爷爷的熟人,他们坐在门口的大石板上聊天,又听说了我的情况,一个额上三条杠的大伯对着庙里的我喊:“错啦,你跪错啦,这是山神,他只管得了这片地,可管不了人,这下山五里便是观音庙,去那里跪那才管用呢。”爷爷让我谢谢那个大伯,带着我又往观音庙的方向去,我跟着他,一前一后,夕阳从我身后打下来,把我们影子拉得好长。

    我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的许多事情了,也不记得我们是不是去了那个大伯说的观音庙。只是记得下山时我看不清路,摔了好几个跟头,手和脸都擦破皮了,肚子上的草药渣也跟着漏了一地,爷爷把药渣捡起来,和着一些泥土又给我敷上。

    后来肚子是消了,却不记得如何消的,如今我能记起的就是苗医给的草药,细细闻来总是带着苦味。刚敷上时凉丝丝的,只是过不得多久,就闷得难受,又逢夏日,敷上一整天下来就只剩馊味了。

    后来再大些时候,我便能记得去田间撒野的日子了。

    记忆里的一切都温柔得很,划过山顶的风是温柔的,三伏天的大日头是温柔的,就连严冬里遍地的风霜也都是温柔的。

    我和村里的玩伴们在太阳下晒得黝黑发亮,等夏天一过,大人们就常说,今年怪热,娃娃们皮肤跟眼睛一般黑了。

    再记起爷爷的时候,便是他已经开始用拐杖了。那根拐杖,说起来只是一根打磨光滑的罗汉竹罢了,是表哥去昭通抓蛇时砍回来的。爷爷去哪里都要拿上它,在地上敲出咚咚咚的声音,每听到这声音,就知道是爷爷来了。

    爷爷用竹杖,倒也不是腿脚不便,是眼睛不好使了,寻常走路时总磕着绊着,一个没留神就摔了跟头。有了这根竹杖,爷爷每下脚前便用竹杖先敲敲前头,有时打在板凳上,有时打在墙上,有时打在门槛上。听着声响,爷爷就知道前面过得过不得的。他眼睛不好,又常穿着长衫,敲打着竹杖走路时,像极了鲁迅笔下的教书先生。

    爷爷自然不是什么教书先生,虽然认得几个字,却是没读过半天书的。听说是曾祖父在时,村里有一位先生走动,只要给顿饭吃,便能教人识得几个字。那时村里的人都吃不饱饭,但曾祖父是个喜欢交朋友的,那教书先生便在家里住下了,爷爷跟着也认了几个汉字。

    爷爷平常不用竹杖时,我与玩伴们就拿着它当大刀耍,扮电视里走闯江湖的大侠。爷爷打完盹醒来,扯着嗓子喊:“我的棍子呢?”我们躲在一旁偷笑,可谁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便猜石头剪刀布,输的人给他送竹杖去。把竹杖递给他时,他便佯装要起身打人,嘴里念着“一群兔崽崽…你们这群兔崽崽!”我们也假装害怕的四下逃了。

    我九岁那年,村里所有人都说爷爷活不久了。有的人说,可以先把棺材打了备着,有的人说,顶头村的一个风水先生看得准,找他看块宝地,有的人说,镇上的周裁缝寿衣做得好,料子都是实在的。他们说这些话时,爷爷就在院里桃树下坐着,眯着眼睛,静静地看坡下的稻田。三月初的稻田刚插上秧,稀稀疏疏的一片绿色也不好看,倒是田边的一排李子树刚结了花苞,风拂得人直想睡觉。我望向爷爷,他还是穿着那件长衫,桃树的叶子偶尔沙沙坠落,划过他单薄的肩膀,这边人们还在说:“恐怕就是今年的事了,总是要准备着的。”

    爷爷也有精神好的时候,只是那根竹杖已经撑不住他了。他就用一个木凳子撑着走,一瘸一拐的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他眼睛仍是瞧不见东西的,一只手撑着木凳子,一只手仍得握住那根竹杖。我见他下檐坎时也会去搀着他,他眼睛雾蒙蒙的一片,有时候也和我说几句话,说些什么,我记不得了。更多的时候,他是不说话的,就这么孤独的坐在桃树下面的藤椅上,一坐就是一天。

    大人们开始忙起来,顶头村的风水先生来了,镇上做寿衣的周裁缝也来了。爷爷撑着木凳站得笔直,奶奶拿着卷尺在爷爷身上比划,周裁缝在一旁拿纸和笔记着。伯父带着风水先生早出晚归,回家时又把小辈们的生辰八字翻了一遍。

    风水先生最终定下了一块地,说爷爷如果埋在那里,子孙后代都是享福的。

    周裁缝也送来了做好的寿衣,黑白两件,白的内里,黑的外穿。奶奶和姑姑帮着爷爷试穿,果然是很合身。

    衣服做好,木匠也来了。

    棺材打好那天,家里也热闹起来。邻居们围了过来,一口棺材就这么放在院坝里。邻居们都说说笑笑,有人说这个木匠的手艺好,有人说怕是尺寸不对。一个体型和爷爷相仿的邻居脱了鞋往棺材里躺下,翻了个身说道:“尺寸刚好,等我死了也让这木匠给我打一个,就用这大杉木,结实得很。”

    爷爷闻着声音,也撑着木凳和竹杖过来瞧,他越来越走不动了,走到檐砍时,伯父又跑去搀他。众人也不再热闹,都慢慢沉默下去,那人从棺材里出来,一边穿鞋一边说:“老爷子最近气色可好,这东西备着,只怕你到百岁都还用不上呢。”爷爷用手抚着棺材,他的皮肤像冬日烂在地里的芥菜,说不上青还是绿。抚了几下,他转身对众人说:“都来…到时候都来。”

    没过多久爷爷就去世了,那天我正和弟弟在山上爬李子树,寻着一年的最后几颗果子,远远看着伯父跑来,隔着半里地对我喊:“你个崽啊,还不回家来,你爷爷死啦”。

    我把刚摘下的新鲜李子放嘴里,咬得清脆,不耐烦的说:“知道啦。”

    等我再回到家里,邻居们已经把堂屋挤满了,化石蜡的,打纸钱的,撕白布的。杀猪匠也来了,屋子里布满了香蜡纸钱的气味。

    我穿过拥挤的堂屋,走进房间,奶奶在哭,伯母在哭,姑姑和表姐也在哭。弟弟扯了扯我的衣袖,问我为什么大家都在哭,我悄悄在弟弟耳边说:“爷爷死啦!”

    爷爷的葬礼办了三天三夜,我每天裹着孝帕,跟长辈们跪在灵堂。葬礼上的规矩多,我也不能跟玩伴们去玩了,只得是通宵的跪着。做道场的师父念完经一敲锣,伯母和姑姑们就开始放声哭,一边哭一边唱,我听不清是些什么话,只记得吃饭时,伯父要伯母唱得大声些。我跪在长辈们身后,听前排的女人们咿咿呀呀的唱腔,觉得好笑,跟表弟们笑出了声,伯父转身瞪了我们,便要我们也哭出来。跪了两个通宵,我眼睛实在干涩,努力的挤出几滴眼泪,再看一众人,都是干嚎,只有姑姑眼前的地上亮晶晶的一片。

    之后便是上山的前一夜,按照道场规矩,今晚又是绕棺,又要打鬼。我脑袋嗡嗡一片,师父们低吟诵经,我跟着同辈们绕着棺材一圈一圈的走,一圈一圈的磕头。我望向棺材里安静躺着的爷爷,他穿着周裁缝做的那套寿衣,比他平日里佝着身子穿长衫的样子还要精神,一瞬间恍惚觉得他只是睡着了。屋外打鬼的众人正热闹,我心想着,爷爷死了不就变成鬼了吗?外面打鬼是在打爷爷吗?正想着,我突然一阵眩晕,便倒在了爷爷的灵堂。

    等我醒来时,爷爷已经上山了,送葬的队伍也各自归去了,家里早已没了热闹。姑姑坐在床头抱怨我没能送爷爷最后一程,奶奶接着姑姑的话说:“你不送爷爷,爷爷却还惦着你呢,昨晚你这脑袋磕香炉上,半分伤没有,自然是你爷爷护着的。”我用手摸上脑袋,给爷爷戴的孝帕还在,只是头上果真半个包也没有。想着爷爷上山再也不回来了,又望着这冷清清的屋子,我重重的躺回床上,将被子盖住脑袋,鼻头开始泛酸。

    关于爷爷的记忆,就到此结束,剩下的只一方坟土。每年清明节扫墓时,我都会记起那个拄着竹杖,穿着青灰色长衫的老人。爷爷的竹杖在家里放了一年,我和玩伴们也不再用它扮刀耍江湖,第二年清明节,伯父说他梦见爷爷问他要那根竹杖,那年扫墓时便将它插在爷爷的坟头了。

    前几年二伯去世,回老家时顺便去爷爷坟前祭拜,那根竹杖已经不见了。伯父说,或许是哪年清明清理杂草的时候,一并将它割去烧了吧。我原想去竹林里再寻一根,想着那也不是原来的罗汉竹,只觉得失落,也便算了。能丢掉这身皮囊的灵魂,大抵也是不需要竹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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