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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蓝色调很快就冲刷干净母亲在电话里的唠叨。
“你再不结婚,我的老脸可往哪儿搁啊?”
我背上自己的旅行包便踏上秀县的路途,我去那里,是因为我依稀记得十几年前一个醉酒的日子去过,好像是一天,又好像是两天,我还隐隐约约记得,我的初恋灿澜就在那里被我弄丢的。
穿过一个个紧密相连的隧道群,阳光仿佛是蓝天洒下的金线,丝丝缕缕都是思念的缠绵。但我其实记不得灿澜的脸,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不过,那条河我却还有印象,还有河上飘来的歌声。
当一条碧绿的长丝带豁然出现在眼前时,秀县就到了。那条江叫灵江,不宽,卧在圆润秀美的高山之间,宁静温婉,时刻伸展着睡美人般的曲线和雅致。灵江油很多直流,其中一条直流的源头是一条暗河,叫蒲花暗河,入口形似桃心,只能小舟可入,再往前三百米,暗河上方豁然出现一道裂缝,形似青龙偃月刀。
秀县是灿澜的老家,热恋时,她带我来过几回。这座城市变化很大,十几年前只有绿皮火车,从江苏过来要坐二十多个小时,通高铁后五个小时就能抵达。县城的房子不再像灌木丛一样稀稀疏疏,而是变成了密集的森林。
这次出来,除了逃避母亲的催婚,还有工作压力的原因。自从坐上公司高管的位置后,我就再也没有出门旅游过了,想起来也有六年了吧。选择秀县是因为我总是梦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她穿着少数民族特有的服装,银光闪闪,叮叮当当,如同风铃一般站在小船上,顺着灵江碧绿的江水自由漂流。可是她背对着我,没有转过头来,可她的歌声却那么美妙:山上的枫香叶嘞,害羞地红了脸,只是以为看见我,等这江中的郎......
下了高铁,我在城里转了几圈,没一会儿,田阳便从山头沉下去,世界模模糊糊,处于混沌。我打算找个地方吃一顿当地特产,然后去靠近东站的码头租船游江。十几年前这座县城就已经开发成了景区,只是以为山高地远,游客不多。
我闯进一家加点,囫囵几口干完,放下筷子,打个嗝,长舒一口气。放松之余,我拿出手机发了一个纯文字的朋友圈:“当所有人都幸福后,我也该释然掉,去一场旅游吧,宁静的、素雅的;去偶遇一个人;去赴一场两个人的人生。”
我喊老板结账,扫码后问他:“蒲花暗河还能去吧?”
“暗河嗦!没得人咯,耍的人少,游艇都不去咯。大家都在秀水古镇耍一哈,不得上去。”
我长叹一口气,准备起身,被邻桌的客人打断:“嘿,弟娃,你要去暗河嗦。我可以噻,我就住在暗河不远的。去我店头住一晚上嘛,我给你整个船,私人订制,送你去耍嘛。价钱嘛......嘿嘿.....好说得很。”
我转过身,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肥头大耳,也吃着鸡杂。我问他是不是真的,价钱都好说。他连连答是,很热情,饭没吃完就结账,还向老板买了两瓶能量饮料,塞一瓶给我。他粗大的手盘在我肩上,一边离开门店一边说:“我在秀水古镇上游开的民宿,空房子嘛,空起也是空起,赚点外快,也当是给过路的游客留个歇脚地。你说是不是嘛?对咯,我家还有条橡木船,十几年嘞,来来回回去暗河有上百次,巴适得板嘞。包你满意,儿哄你。”
听着当地方言的语调,我觉得有点好笑,但又被他的热情笼罩,便跟着上了他的车。这个男人话很多,一路上都在用富含社会气息的方言给我介绍秀县、秀水古镇的历史和他的人生经历。
下了车,男人抢着非要帮我提旅行包,拗不过他,我只好将手揣在裤兜里跟在后面。上坡转了一个拐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合院,三面环屋,两层楼,全木制。左右两边都黑着,只有中间的屋子和庭院亮着灯。灯光照射下,勉强能看出,房子顶着青色的瓦片草帽,身着深黄色的木纹衣服,看起来没翻新多久的样子。
院子里装点了很多盆栽绿植,中心还耸立着一座假山,山底围了一圈池塘,有几张荷叶撑起伞来。旁边有一把躺椅。
我顿时觉得来对了地方,平日里,我也是个爱养花花草草的人,看来他挺有雅兴,于是我对着男人夸赞一番,他嘿嘿地笑,挠着头不好意思:“我哪得这个天分,是我侄女,她爱摆整这些。”
我点头笑了笑,称赞她侄女的好手艺。
越过假山,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躺在一把藤椅上,直视前方,目光呆滞。男人路过时拍拍老人塌陷的肩膀,喊了一声大哥,但老人没理他。
男人转头,翘着大拇指对我说:“我大哥。”随后他指着自己的脑袋,食指转两圈,撇撇嘴,“老年痴呆症。”
我路过时,老人目光转过来,亮了一下,像是夜空中突然打出的闪电,似乎电到了他的嘴唇,使得他哆嗦了两下。老人的面庞却很慈祥,看起来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男人引我到柜台,将旅行包放在柜台对面的沙发,邀我坐。沙发边立了一张茶几。男人走到柜台打开电脑,冲楼上喊:“海娃子,来客人了,泡杯茶。”我回他不用,他笑着坚决要泡。
楼上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我不得空。大姐,大姐,来客咯,你泡下茶嘛。我马上进决赛圈了。”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楼上飘来,轻柔细致,如同风中的轻纱:“海娃子,莫玩勒么多游戏噻,招呼找不到女朋友哦。”
“嘿,怕个锤子。老姐不打游戏,囊个没见得有男朋友呢?”
女人又娇嗔地回了嘴:“老姐的事情,你也敢管嗦,点都不尊老爱幼。”
这些方言对话让人耳目一新。我边听边笑,耸耸肩,将身份证递给男人登记,随后坐回沙发,朝大门外看,正好看见院子里的假山。
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靠近我的耳朵。是一位朵拉头的女人穿着水晶底人字,端着一杯茶,正从木质楼梯走下来。我们的目光相遇时,她身子一顿停下脚步,睁大的瞳孔睛像受惊的猫咪,瘦削的脸上也被灯光映照得通红。她在阶梯上顿了片刻,身体未稳,腾出手想把住楼梯,手里的热茶一下子失去依靠,骨碌碌地滚下去。
男人见状啊呀医生,斥责道:“你个瓜娃子,你囊个搞起的嘛。恁个不小心嗦,遭烫到没得。”女人连忙摇头,低头跑下楼来,捡起茶杯,转过来向我止不住地点头道歉。由于她脑袋甩得太用力,蓬松的短发将她的脸蛋几乎全部包住,只冒出两只湿润的眼睛来。
那双眼睛很大,又像挂着清晨的露珠,惹人怜爱。恍惚中,我似乎见过这么一双眼睛,它们闪着星光,好像含情脉脉地看过我。我的脑海中瞬间冒出一个老者的声音来:“瓜丫头——”
女人从一楼的转角消失,拿出一把拖把,弯腰拖地。男人将身份证递给我,帮我提包引我上楼。
“现在是旅游淡季,没得啥客人,今晚上,勒里就是你一个人的专场。”男人开门,将门卡塞进墙上的槽里,灯光亮起来。屋子很宽敞,床很现代化,跟窗子略有不搭,窗子是推拉式的木框玻璃窗,雕着百合窗花。男人推开窗,洋洋得意地说:“江景房,给弟娃和普通房一样的价。”
我颔首示谢,从窗口探出头,隐隐看见月光下江面的雾霭,团团簇簇,如梦似幻。
“弟娃,你看要不要整点夜宵,我让侄女备点。咱哥俩还是整点酒,耍哈嘛。”男人将手横在我的肩膀,满怀热情地邀请我。
我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不到九点,时间还早,点点头,实在是盛情难却。
男人跟我聊了些家常,让我适应一下住宿环境便退出门去,说是夜宵备好了再上来叫我。我将旅行包放在靠窗的沙发上,将《霍乱时期的爱情》从包里取出来,翘个二郎腿翻开书本的扉页。灿澜的字迹像萝卜一样蹿进我的眼睛。
约莫半个多小时,门铃响起。我合上书本,搁在一旁的圆桌,起身去开门。按门铃的是朵拉头女人,她从门缝中贴着我钻进屋,把门合上。她的脸涨得通红,比我矮半个头,头顶蓬松的发丝从我鼻头擦过,有一股青草的香气。她推开洗手间的门,用蹩脚的普通话对我说:“透透气,不然空气不好。”随后又回头盯着我,视线悬停在我嘴唇:“你还在看马尔克斯啊?”
我很惊讶,没想到她注意到圆桌上的书,还知道是马尔克斯的。我回答她:“是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书,你看过?”
她手抓着手,垂在大腿中央,手指头挠着手指头,走到窗边:“我十一年前就开始度过了,现在也......”说到这,她停下来,勾起我的兴致。只要谈到这本书,我就有无限的热情:“巧了,我也是。”
“嗯,知道。”她抿抿嘴,目光从我嘴唇扫描至我的眼睛,其严肃程度像是一位老师点醒昏昏欲睡的同学一样,“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
“看来你真看过。”我打趣道,心里砰砰直跳。她甩甩齐耳短发,瓜子脸、大眼睛、尖鼻子,嘴唇上映着樱桃红,天然,纯正。她一步步靠近我,呼吸急促,看得出穿了内衣,起起伏伏的胸部很有力量。我移开目光,觉得她的脸像一位不太熟悉的明星,美丽但模糊。
“这句话,我誊抄过无数次。”她追寻我的目光,被我避开,我觉得那目光里有一道枷锁。见我没回答,她转身趴在窗台,“你认为男主是什么样的人?”我跟过去,在她旁边立定,也将手肘搁上窗台。她的侧脸在月光下并不苍白,反而是一片潮湿的红色。
“他啊,腰部上下的爱,都实践了吧。为女主,他可是等了半个世纪,甚至准备等一生一世。”我回她。
“如果是你,喜欢男主这样的人吗?”她右手托脸,望着江面,挡住我看她脸蛋的视线。
“会吧,你呢?”
“我喜欢他的忠诚,不喜欢他的渣。”我知道她说的渣是什么,男主在等待女主期间,有六百多个情人。
“是啊,这样的人确实渣。”我声音沉重很多,像是被江面的雾霾堵住了鼻孔。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如果你是女主,你会接纳他吗?”
“会!”她像钉钉子一样,一锤就把钉子锤到了底。
“你呢?”她问我,语气轻柔,小心翼翼。
“如果是女生,这样渣的话,我不会。”
“不渣呢?”她的语气再一次柔下去,跟江面的雾霾一样模糊。
“会!”我也一锤子把钉子锤到了底。
我想起办入住前,那位少年说她没男朋友,胆子便大起来,问她:“你也在等一个人?”她没有回我,兀自望着江心,将托住脸蛋的手指过去,声音跳了起来:“你看,白月光。”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天上的圆月印在江心,跟着江面的微风趔趄。雾霭似乎变得透明。
没等我们聊下去,门铃再次响起,门外传来少年响亮的声音:“大姐,你喊个人喊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谈情说爱去咯,莫谈了,黄花菜都凉啦。”
她埋下脸,用手刷一下耳根的短发,脸上笑出桃花。
听了少年的话,我烫着脸地将手揣进裤兜,跟在她身后,出门吃夜宵去。
夜宵摆在柜台对面的房间,几个家常菜,色香味俱全。但男人一直在道歉说招待不周。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没吃几口就去院子的躺椅上躺下。女人没吃,她夹了半碗饭菜也出去了。
两杯酒下肚,男人话匣子打开。他先说了她侄女,到现在还没谈过恋爱,给她安排相亲百十回,都看不上。他说他侄女总是说,我嫁人了,老汉怎么办?他又说他大哥命苦,三十多岁时儿子意外溺亡,那时候,每家每户都是独生子女,只好再生一个,四十多岁生了个女儿。女儿两岁时,他老婆病逝。好在女儿孝顺,可是九年前,女儿大病一场后,老人脑子就开始变得不好使,时常丢三落四,没多久就老年痴呆,已经几年没说过一句话。
“那时候侄女正备考M城最好的大学,因为我大哥的毛病,这事就黄了。我呢,也留下来开个民宿,做点生意,帮衬帮衬他们。这块地本来只有一栋老房子,五年前推倒,扩了地皮,才修成这个样子。”我问他怎么不见嫂子,他说她在秀水古镇看店呢,他们两个轮值。
女人端着空碗回来对男人说:“幺叔,我带爸去睡了,你们吃完搁这,我明早来收拾。”她临走前对我笑笑,目光湿润。
我跟男人敞开肚子喝,听他讲他的江湖事迹。直到月上三竿才尽兴,他上楼睡觉去,我说要到院子里吹吹风,醒醒酒。
我来到园子,晕乎乎地,伸出手,月光在手掌上跳,我握拳抓了抓,很轻,很麻。我摊开,月光丝毫没受影响,还在跳。
我晃到少年跟前,他躺在假山旁的躺椅上打游戏,嘴里还念念有词。我问他:“你大姐叫什么名字?”
他双手在屏幕上旋转,嘴里回答:“我叫喻武海。中路中路,我靠,搞什么?不会玩就别玩啊!”
我伸着下巴又问道:“我是问你大姐的名字。”
“喻武婷!”
这个名字很陌生。
我转身,准备上楼睡觉时,母亲又打来电话催婚。她的唠叨弄得我很心烦,趁着酒劲,我扯大嗓子回她:“哎呀,哎呀,不就结个婚吗?天天催,天天催,回来就结,回来就结。”
晚上睡得不好,昏沉沉地,我又做了那个梦。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圆嘟嘟的脸蛋,鼓溜溜的眼睛,在两座悬崖峭壁间浮着的木船上唱歌。我坐在船尾因为害怕浑身发抖,她嬉笑着,转着圈,然后向我脸上吐出香滋滋的雾气,使得她的五官虚幻模糊。船头一个背对着我的老人喝止她:“瓜丫头,放尊重点。”
醒来时,窗外阳光很大,方向背东,没有照进屋来。我洗漱完,换了件清爽的短袖。开门时,喻武婷靠在门边,穿着短袖短裙,齐耳短发有点湿,应该是刚洗过,还没吹干。她涂了眼影,抹了口红,脖子上挂了一条银项链,悬着一只银色小猫咪。我痴痴地看着,很惊艳。
看到我开门,她转过身对我说:“应方文,吃不吃绿豆粉?刚好起锅。”说完便转身离去。
我习惯性地从墙上取下房卡,关上门,头还是有点昏,不过我记得,昨晚好像没人问我的名字。
老板在柜台看我下来,连忙出来打招呼,问我睡得如何。我回他睡得很好,就是酒劲还没过。随后他给我说今天的安排。
喻武婷煮的绿豆粉很好吃,我的味蕾告诉我,这是熟悉的味道。以前跟灿澜到秀县来,总会叫我吃上一碗,嫩软的面块,搭配焦香的杂酱,唇齿留香,回味无穷。绿豆粉也是秀县的特产。
收碗时,喻武婷问我:“味道跟九年前一样吗?”
我愣住,上一次来秀县大概就是在九年前,或者十年前,是在跟灿澜分手后,我记得应该是来偷看她结婚那年。可是喻武婷怎么知道呢?我记得昨晚没有讲过自己的故事,但头晕晕的,不确定。
我朝她一笑,抽一张餐巾纸抹抹嘴:“是老味道,好吃。”
男人安排好行头后,提醒我们时间不早了。划船去蒲花暗河,上行两个小时,下行一个半小时,要想早点回来赶午饭末班车,就得早一点出发。
事不宜迟,说走就走。喻武海自告奋勇照顾大爷爷,不去。他说,一条暗河,有啥子稀奇的。喻武婷就反驳他,肯定躲起来打游戏。
那条橡木船漆成蓝色,看起来很新,在江面荡着微微的秋千。男人撑着竿定在船头,像弥勒佛。他让喻武婷扶我。喻武婷上船后向我伸手,我把手搭过去,伸出脚探了探甲板。她嗤笑一声:“还这么怕水嗦?”我心思都在木船的晃动和江面的波纹上,没回她的话。手心已然沁出汗来。
她把我拉上甲板后,给我穿上一件红色救生服,里面的泡沫有点硬,磕得我身体不舒服,但心里却舒服多了,胆子也肥了些。我在甲板上坐下来,问:“你们不穿吗?”
喻武婷正解了绳子往船头走,男人大笑两声,撑竿出发:“我们呐,都是水上的鸭子,水下的泥鳅。”
上行的船不好划,男人和喻武婷轮流撑杆和摇橹,船腔逼仄,而且在江上左右晃动,我坐在船尾不敢起身。
江面铺上一层绿色薄纱,轻漾,平缓,木船像是江上活动的拉链,将江水的薄纱从肚挤眼扒开,露出碧色的肌肤。
江水两边布满良田,种着青绿色的稻谷,还没出穗。肥美的绿头鸭和瘦小的凤头鸭成群地挤在稻田一侧的江水中,有的潜入水消失片刻,从另一头冒出;有的悠闲地啄着羽毛,或是将头埋进翅膀;有的将头探入水中,向天空翘着梭形的尾巴和椭形的屁股,红扑扑的脚蹼在水面划拉。
江水两侧的山又圆润又高大,植被郁郁葱葱。风从山上吹下来,经过江面,带着栀子花香。身边的世界,一切好像都充满水分,晶莹,细嫩,连花香打在脸上都是湿的。
船头的小短裙在清风的鼓动下,纷扬,悠荡,将它主人的气味偷偷洒到我肺里。
男人唠着嗑,说不尽灵江的温柔。我连连称赞,发自内心的称赞。我恍然记得这个画面,一艘小船,两个摇橹,三个人影,在无数的山包下和稻田边穿行,荡漾。我坐在船尾,十五六岁的少女撑着竿站在桥头,给我唱歌。阳光在她圆嘟嘟的脸上晒出殷红的笑容,晒出动听的歌声。我恍然记得一个瘦弱的老人摇着橹,淳朴地笑着,叫着:“瓜丫头,你是唱给哪个情郎的啰?”画面朦朦胧胧,就像船头下男人和小短裙的倒映,在薄纱的纹路里歪歪扭扭。
“喻武婷。”我喊出这个拗口而又陌生的名字,“你会唱歌吗?”
听见我打岔,男人停下嘴巴,笑着看向喻武婷,喻武婷看着我,露出栀子花般的微笑,“会呀,我十几年前就开始唱歌了。”说完左手撑杆,右手放在嘴巴边,举成半个喇叭状对着我唱了起来,“上河涨水下河浑,不知河水有多深,打个岩头试深浅,唱首山歌试妹心......”
歌声悠扬婉转,曲调清脆醉人,带着本地民族特色。我闭上眼,那歌声、旋律如同从我血液中升起,好悠扬,好熟悉,在我模糊的记忆里,那个“瓜丫头”也对我唱过,可是关于她的面容,无论如何,我都想不起来。
听完,我拍掌大叫唱得好,甚至还站起身,弄得小船荡了荡,吓得我又赶紧坐下,稳住身子。这一番动作将男人和喻武婷都逗得噗嗤地笑。
“咱们这儿有个风俗。”男人摇着橹,虽然肥胖,但并不吃力,谈吐轻轻松松,“女娃儿十六岁就可以唱山歌给情郎,以表明心迹。”
我来了兴趣,问他:“男人怎么知道是唱给他的。”
“对着他唱就晓得了噻,再不济,加上名字就更直白咯。”
我想起喻武婷刚才对着我唱,便想挑逗一下她:“她刚才对我唱了,算不算。”没等男人回话,喻武婷却抢先回答了我:“十年前的话就算。”
我脑袋顿了一下,朝她看去,她面对着我翕动嘴唇,虽然隔得远,但看起来就像是对我吹了一口香滋滋的雾气。我问她:“看样子,你今年二十六了?好年轻啊。”
“比你小五岁。”她甩甩短发,伸出张开的手掌,朝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像五指山一样要把我压下去,又像是在强调这个数字。我不明所以。
蒲花暗河并不是灵江的尽头,而是一条支流的尽头,这条支流从暗河的洞口笔直冲出,一两百米就拥入灵江的怀抱,像分隔两地的情侣多年不见一样迫切相拥。
我们把船靠近暗河。峭壁下赫然撕开一道豁口,从江面望去就一个不规则圆形的洞穴,清澈的水流从豁口中涌出。豁口里面一片幽黑,越往里,口子越小,颜色越黑,像隧道,更像深渊。
只有站在一定的角度才能看出倒立的桃心形状,这也就是为什么叫蒲花暗河的原因。喻武婷很熟络地带我们找到那个特殊地点,她让我靠近她,好指给我看。就在江边不远,要靠山体走个十来米。确实很清晰,很标准。心形的蒂上流出的暗河清澈透亮,粼粼的,像一汪泪水。
我的脑袋晕乎乎地,暗河流出来的水在我脑袋里荡漾,像光线闪烁一样,我曾来过这里。很多年前,跟着一位少女和一位老人。那个少女好像是灿澜,又好像不是,我实在记不清。我要来暗河,或许就是为了想起她,那个常常在我梦里朝我吹气的女孩,脸蛋圆嘟嘟的,眼睛鼓溜溜的。我告诉自己,那就是灿澜。
“这里没有关于暗河的传说吗?”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我问道。
“这个穷山恶水的地头,哪里有啥子传说哦。”男人嬉皮笑脸地回答道,而喻武婷却义正言辞地说:“每个来这里的人都认为这里应该有一段爱情传说,可惜,爱情都是现实的。”
爱情都是现实的。我不得不赞同这句话,可是,我总免不了对爱情充满幻想。
“我和女朋友来过这,”我盯着那个倒立的桃心,它的幽深使我头越来越昏,我只好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按住头上的两个太阳穴:“我记不清她的样子,有好多年了,可能是十年,可能是八年。我只记得她长着一双大眼睛。我记得,是一个老船夫送我们来的,也是一条木船。那时候,我们就在这里,安静地靠着,除了风声,水声,没有一切打扰。我们就这样站着,不说话,就很美好。”
男人站在我左边默默地听,没有说话。喻武婷却像兔子一样蹦跳起来,她动作很大,将我的右手从额头上扯下来,故意睁大眼睛,放着光盯我:“她叫什么名字?”
被她抓住的手腕很暖,也很紧。我换成左手按住刺痛的太阳穴回她:“柳灿澜。”
她的手从我手腕上滑落,不再说话。从我们离开到返回民宿,她也没再说一句话。由于头晕,返程的路上我躺在甲板睡着了。
由于在船上睡了一个多小时,回来吃完饭后又睡了一下午,晚饭时间我跟老板都精力充沛,因此在饭桌上喝酒聊天折腾了两三个小时。直到喝得醉醺醺的,才摸回房间睡觉。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门铃声将我从充满小船和歌声的睡梦中唤醒。
我坐起身听了好一会,确保门铃声再度响起才下床,那时,窗外的月亮正好印在江面,荡漾着,窗口盛了一碗汤圆。
打开门时,我愣了一下。是两个喻武婷,不,一会儿又变成一个,她穿着那件粉色的连衣裙睡衣,脸色苍白,眼睛通红。她拉上我的手就往楼下走:“别说话,跟我来,轻声点。”她把我拉到三合院靠西方——也就是主屋右侧——一楼的一个房间。卧室现代化风格,简约,素雅,褐色的松木地板,纯白的漆墙和天花板。正对门的是一个书柜,正常应该是衣柜,但做成了象牙白的抽拉式书柜。书柜上摆满了书,下方是一个书桌,上面赫然摆着一本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护封磨掉了颜色,桌上还有一只签字笔和两个干瘪的啤酒易拉罐。我好奇地打开,扉页有一行潦草的手写字体,看起笔迹,不正是我写的吗?我曾经给很多女人送过这本书,每一本都有我亲自写下的提名。
整个房间唯一不协调的地方就是床,木床,刷着黑漆,床挡板摩擦得锃亮,有些地方已经掉了漆皮,露出褐色的木头。看起来是个老古董。
她将我拉到床沿坐下,捧着我的手,挂在胸前,对我吐气,带着一股啤酒味:“你真的想不起我了吗?”
我眯拉着眼睛,大脑转不过来弯来,以为又遇到一个酒吧里引诱我的女人。在当上高管后,免不了接触这种女人。
我甩着脑袋,没有说话。他把我拉到书桌旁边,翻开《霍乱时期的爱情》扉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这一句话在扉页铺满,晃动。我翻了几页,每一页的边缘都填满这些文字,它们好缥缈,好不真实,不像萝卜,像桃心,像倒立的桃心。
她哭着对我说:“是你送我的这本书,十年,你不记得了吗?”
我看见她又从一个变成两个,撕裂着,闪烁着。我伸手去抓其中一个的脸,像是透明的,抓不到。她的脸一会圆嘟嘟的,一会瘦精精的,她的眼睛一会鼓溜溜的,一会细眯眯的。
她抓住我的衣领,将我拉到床上躺下,把我压到她身上。我浑身难受,火辣辣的,伸手去撩她的睡裙,她抱住我的脖子:“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就是这张床,跟现在一样,你喝得醉醺醺的,对我说你要去城里创业,让我等你回来。可是你忘了……”
我的右手正伸到她的胸部,像气球,像青团,像婴儿的脸蛋。她推开我,将我推到门口,将我推出门,只留一条缝,眼泪捂在她嘴里:“可是,你要结婚了,我以为你信守承诺回来,可是,你要结婚了……你结婚的话,我绝不会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样,等你一生一世。”
她关上门,月光打得我头疼。
等我从床上醒来时,才发现记忆那么虚幻。我左思右想,怀念,回味,只觉得那是一场梦。
我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下午四点的高铁,时间还充裕。我洗漱完,将圆桌上的书拎在手里,走下楼。喻武海坐在柜台上,两个大拇指转得飞快,我向他道早安,问他:“你爸呢?”
“睡得像死猪!”
我摇摇头,感叹现在的年轻人的不知所谓。院子里还阴着,太阳正从东方的屋顶冒出头。喻武婷在假山旁提着喷壶给绿植浇水,光线从她头顶擦边而过,好像铺上一层红晕。
老人坐在大门前的藤椅上,眼睛瞪得圆圆的,内陷在眼眶中,却有着柔和的目光,大概是被早晨的太阳感染的吧。他的旁边是一把躺椅,看来是从假山旁搬上来的。
我在老人身边坐下,正值喻武婷回头。我点头笑了笑表示问候,她回笑,轻松自然。我如释重负,确认昨晚的记忆就是一场梦。我拿出书本,翻开扉页,端详着扉页上潦草的字迹。没过一会,老人突然伸手把书抢了去,搭在膝盖上,紧紧抓住不让我拿走,他颤抖着右手食指在手写字体上来回抹了两遍,像抹灰尘一样。随后他抬高手指,比一个八字指着我,像一把枪。他的眼睛里炸了光,上下嘴唇打着架,挤出字来:“瓜丫头,瓜......丫头......”
我愣在躺椅上,思路一下子被掐断,只看见喻武婷手中的喷壶跌落,转过身,哭出来,张开双手朝我们的方向跑:“爸,你说话了?你说话了......”
太阳刚好冒出屋顶,在白云的稀释下,光线像棉花糖一样膨胀在喻武婷蓬松的头上。我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的记忆也越来越清晰,十年前被初恋女友灿澜抛弃的时候,我带着她送我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来这里旅行过一次。那次,我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跟着一位叫“瓜丫头”的小姑娘和她父亲一起游览了暗河。难怪我不停地在梦里梦见她,可是,她长大了,摸样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让我怎么也认不出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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