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红华
除了春节,没有哪段日子,像清明那样,让车流如织,奔向家的方向。清明,正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让亲人重聚。扫墓,祭祖,聚餐……个中的记忆与沉默,眼泪与悲伤,微笑与欢喜,都将一一呈现。
今年,母亲的电话来得有些晚——她一直是一个主动的长辈,有关家庭的重要时间节点,她是毫不含糊的。午后一点多,她跟儿子报告说,昨天家里就请过祖宗了,没等我们;太公太婆和爷爷奶奶这边近,劈草抔土,上香祭拜,安排妥了;外公外婆那边,她和我父亲分工,一个去保安陈家,一个去乐平里伍,叫我尽可放心,我们不用去。
而我,有点不像样的,顾自己先睡个自然醒,然后趁着假期把一些稿件改了,再续上某篇小说的部分章节。本来一放假,我就该和母亲说清楚我的行程安排,她也就高兴了——母子之间,多少心有灵犀。儿子在母亲的心目中,缺憾也是完美的存在。今年没同行,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多少缠绕着些内疚。想起很多年份,和父母一起去祭扫,是最安心的。
这些年,离父母近,走得也勤,父母总替我说话,为我着想,袒护我,他们的通情达理和身体康健,让我感到特别幸福和安宁。另外,媳妇阿庆嫂多半也听我的,既顾家又顺我,多少让我有些膨胀——我是多么幸福的一个人,散文集《这一刻的幸福》,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日常里表达出来的。
一代管一代,目前我只是管着我哥——清明,还有正月初一,也是我和我哥的约定,雷打不动的一大束白菊,点燃一支烟,说一会儿话,发呆一会儿,数一数,已十八个年头了。那种失去亲兄弟的痛苦,只有在暗夜里才会被无端地唤醒。如果可以试想,我无比尊重的亲哥,自学双学位本科,三十岁左右就担任初中副校长的亲哥,得知弟弟也能成为学校主要管理者,居然还是一位写书出书的人,该是如何的惊讶与自豪呀!他还会想起那一年从湖州师院给我借阅的《猎人日记》吗?我在他的心目中,是不是更有高度了呢?
一切都过去了,唯思念可抵达彼岸。
照例去老家看父母。母亲和春囡嫂在竹编上拨弄着雪菜和笋干,父亲在屋前做篾活,旁边是摇着尾巴的小黄狗。父亲坐在小竹椅上,膝上铺着块布,用篾刀切入竹片,披着细篾,身后是两只半成型的竹篮子。清明过后,父亲母亲要去宁波旅游,趁着天气好,把祖宗祭扫了,再各自把手头的活儿忙完了,好安心出门。前一日交了钱,母亲还纠结着去不去,跟我通话,惦记几十只鸡三天的吃食。我回去,正好和二老谈谈心。
“噶个年纪了,一起出去都难得了。”
“去是想去的,人家订的两只篮子和一担簸箕还没有做好。”父亲还是一贯劳碌的份,存在之重,肉身之苦,全然忘记了他的年龄。
“他还不是舍不得几百块钱,讲得好听的,”母亲也不惯着老头,“还讲不跟我一起去。”
“钱我出,你们开心去玩就是了,多拍点照片发我们看看,家里的鸡小庆来喂,车开开十分钟,方便的。”我一边说,一边跟阿庆嫂使眼色,让她包里取点钱过来。好时光对父母而言,是那么稀少,这次一定不要错过了。
“喂鸡了我安排好了,不用麻烦的。”
“那就愉快地决定了,开心去玩。”
“是啊,我们也一起去的,你们放心好了。”春囡嫂在一旁也劝着,她和成雷哥才六十开外,一起出门我们当然放心多了。前两次去北京和江郎山,父母亲就是跟着去的。
“老太婆,把我酒灌个一雪碧壶带去,”父亲算是同意了,儿子儿媳一出马,心情也不一样了,“他们带归他们带,吃人家不好意思的,酒自己家里有。”
“外套带上,要降温的。出门包有的吗?”我把钱往母亲袋里塞,母亲推脱着,我索性就放她床头去了,省得麻烦。
“有的,我一个书包袋就够了。”老篾匠开着玩笑,“你妈有旅行袋的,她东西多。”
这时候,岭下走来一位高个子老人,须发花白,是我原来的邻居沈伯,也做篾匠,现在搬下后岩住了,他来找我父亲磨篾刀,顺便唠唠家常。他大儿子比我大一岁,小时候玩得来,军医出身,主任医师,目前已退休回到老家,常有人来问诊。
“出门玩好,我年纪大,大车子坐不来,走不出去了。”循着我们的话题,沈伯的话音里,分明流露出一些失落伤感的情绪。“只能自驾游,附近走走。”接着他又和我父亲谈着篾刀这类的话题,多少有些怀旧的意味。
不聊了,母亲带我和阿庆嫂去菜地里拔大蒜,菜地在半里地外,爷爷奶奶墓地方向。我是带着一种怀念的心情走向山野的。清风拂面,漫过田里的油菜花,两垄大蒜就在眼前,它们郁郁青青,长得格外粗壮。母亲叫我们不用下地,她半弯着腰拔,一会儿就拎着一大把了。阿庆嫂则露着微笑,十分自在地站在田埂上,她戴着帽子,着黑色夹克和红色休闲裤,在金黄的油菜花间,在我的温情注视下,留住了春日乡野的美丽瞬间。
我又转头望向山头,寂静中,隐约望见了飘在山林草木间的多彩标纸,我双手合一,默默地朝那边拜去,仿佛那一瞬间,天地也变得清明了。
后来,我们带着几十个鸡蛋、一大把大蒜和欢喜心出发回程。其间,我和阿庆嫂在桥头河坝上稍作停留,拔了几把胡葱,又深情地望向我静谧的小村庄——村庄如此轻柔和缓、善意真诚。万点黄的油菜花,千重绿的麦田,一岭的栗子树,一簇簇的竹林,沿山道的村舍,连绵起伏的群山,整个地弥漫在春色里,简直就是季节里的视觉大餐,更是流淌着人间尘外的清明。
第二天下午,我从东门首府走去新龙村老丈人家。阿庆嫂说,阿姐一家过来吃晚饭,明天一起祭祖。我沿着分水江走,突然头顶落起了一点雨,我赶紧脱了外套盖了头走,短袖有些凉,但我走得并不快,不时会遇见几个散步跑步的人。江边高坝下,两个小孩蹲在斜坡草丛里玩耍;不远处,一位母亲和一个孩子在挑着艾蒿或马兰头这类的;新龙桥上下游,还不少垂钓者,人们试着走出了家门,春天带来的清新气息弥漫在旷野里,足以给人慰藉。
把家人聚在一起的,还有美味。
今天吃什么呢,去地里看看,去山间转转,去渔人码头瞧瞧,或者干脆一早去菜市场。清明时节,田里地里,山间溪涧,俯拾皆是季节和自然的馈赠。清炒香干马兰头,兰鸡头炖小笋,腌肉焐黄泥笋,香椿炒蛋,清汤或爆炒螺蛳,油爆小虾,红烧红丝石斑鱼……这些江南特有的风物,在阿庆嫂的锅铲瓢盆之间,炖炒蒸煮,煎焖焗烤,变身为一道道可口可馋的美味,皆是日常烟火。她的红烧肉每每让人惦记,而姐夫拿手的生炒鸡,也入滋入味。
上山的路挺陡的,我跟在小部队的后面,脚肚子走得酸胀,但祭扫从未见过面的丈母娘和一心念着走马灯的冯爷,笃定是带着一份恭敬的。去杂草,献花篮,敬祭品,点香叩拜,就是真实发生的对话,是一种约定——清明的约定。
“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生与死,怀念与守望,对话与觉悟,如一帧墨宝,一卷雄文,带有深刻的生命体悟,借于此,人们得以收获成长、智慧和气量,觉察生命之正道。
我先行下山,在小道边站了一会儿,那里的一垄豌豆花,开得正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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