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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回 故人如雪
阿奴背了晕阙的白老儿,与真儿赶紧进城寻找郎中,正好在城门楼子下面遇到一个,却是个随军郎中,正做着给伤兵包扎伤口的活计,那郎中身高有七尺二,却瘦的皮包骨头,两撇小胡子挂在一张大嘴上,冲着一个中箭的伤兵冷冷瞄了一眼:“咦,竟然没死啊!”
那伤兵一边哀号一边痛叫:“李嗝屁,你要死啊?还不快快把箭给我拔了!”
那郎中冲着他笑了半下,一把就把那箭狠抽了出来,撕心裂肺的剧痛!那伤兵还没嚎出一句声来,白眼一翻,痛昏过去,这个瘦高李郎中竟然毫不理会,只管把那箭头拿近了一看,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竟然有这样的血槽,这血槽弯弯曲曲,入这肉里,直把血肉与箭头绞缠在一块,怎样分开才算好呢,你们看,这箭上带的肉,怕没半斤,也有三两了,中了这样的怪箭居然没死,真是奇事啊!”说罢,还悠闲的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须,看的更加专注了起来。
阿奴背着白老儿,正愁找不着一个郎中呢,当头就送上来一个,张口就大叫道:“先生!先生!我爷爷伤重,请您发发慈悲,救救我爷爷的性命!”
那李郎中抬头斜了阿奴一眼,又偷瞄了阿奴背上的白老儿,两个绿豆小眼突然闪出欣喜若狂的神采来,一边手舞足蹈了,一边怪笑道:“白青城,你也有今日!好个玄机杖客,如今落到这般田地!”笑罢,这李郎中把白老儿扶了下来,轻轻放在地上,又哭了起来:“叫你带师姐出逃!师姐这般美貌才学俱得的佳人,你偏偏要忤逆师傅,不顾黎门门规,这七星破阳掌如此刚烈的招数你也敢使了出来?你以为你内力比得上师傅他老人家吗?如今这筋脉俱断,教我如何救你!”
这个怪郎中好像识得白老儿,却又好似有深仇大恨似的,他一边笑,又一边哭,教阿奴和真儿二人都楞傻了好一会儿。
“教你逞强,教你混蛋,教你做好汉!”这郎中一边骂道,却一边施展了金针度穴的手法,骂一句就扎一针,扎的甚是用力,只一会儿就止住了白老儿腿上的血,再一会儿他又在太阳穴再施两针,那白老儿轻轻痛呼了一声,竟然醒转了过来。
白老儿一睁眼,看到这李郎中,略有些讶异,却笑了笑,缓声说道:“师弟,没想到在这也能遇到你......”
李郎中苦笑道:“师姐拂逆师门,死后入不了首阳山的宗庙,如今埋在这安戎城外十里青草坡,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年年来这里祭拜,今日十月初八,正是师姐的祭辰,没想到你如今筋脉俱裂,气血衰竭,只怕熬不过两个时辰了!”
白老儿撑着一口气,低声谢道:“让师弟你费心了......”
李郎中听了,变了一副不冷不热的面孔,将度穴的金针取出来后才应道:“我费心?我费什么心,我一不收钱,二不救人性命,却专干这让人痛不欲生的勾当,你以为我这‘金针毒裁缝’李一白的名号是白给的吗?”
“你是裁缝!?”阿奴吓了一跳。
那李一白瞥了他一眼,一脸不在乎的应道:“怎的?我就是个裁缝又怎样?”
“那你还在这儿救治伤患?”真儿嘟哝了一句,才觉得不甚礼貌,便又问道:“李先生,你能救我爷爷吗?”
那李一白冷笑了一声,狠狠说道:“我救他?我恨不得杀了他,好为我师姐报仇!”
“你——”真儿急了,却被白老儿一把拉住,那白老儿缓缓说道:“不要无礼,这是你们师叔公李一白,是个裁缝,却更精于医术,你们要好生尊敬。”
“是......师叔公。”两个孩子满不情愿的叫道。
白老儿听了,才柔声吩咐道:“阿奴,真儿,只怕我活不过今日了,你们送我去那安戎东城门外十里地,有个草亭子,亭子旁边有处青草坡,我要去那里看看。”这老儿才说罢,却剧烈的喘息起来,白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李一白上前摸了摸他的气息,仍是一副不死不活的面孔,却转头对阿奴和真儿骂道:“别在这里费话!快快送你们爷爷去那青草坡,那里埋了你们的奶奶,你们爷爷年年都是这个日子来这安戎城,就是为了祭拜她的,如今看他这样子,只怕到不了东门,就要一命呜呼了!”
真儿一听,伤心难过不已,紧忙抱住白老儿,一下就哭了出来。
而阿奴也急了,赶紧问道:“师叔公,可有续命的法子?”
李一白却笑了,“有,买半两人参,磨成粉,和水生服下去,可续命半日。”
阿奴一听,二话不说转身跑去城门后墙角取了卖艺的包裹翻找,就是没有半文钱,急的手足无措。
真儿见了鼻子一酸,含着泪说:“昨天夜里,爷爷为了赎你,将所有的银钱都给了东门老军,结果没能救到你,咱们却都被赶到这儿来了。”说罢,她犹自伤心不止。
阿奴一听很是难过,左右思量了片刻,转头看了着李一白,张口便问:“师叔公,可否借我几两银子?我好去买药救命!”
李一白却冷冷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知道,师叔公大名是李一白。”阿奴直愣愣应了一句。
“你都知道了,还跟我借钱?”
李一白冷笑道:“这‘一白’就是一穷二白,你们师叔公我从来都是一不收钱,二不救人性命,只干让人痛不欲生的勾当,你跟我借钱?下辈子吧!”
阿奴听了更是心里一团乱麻,这兵荒马乱的,熟人都借不到银子,何况是哪些素不相识之人!他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真儿抹了抹眼泪,紧忙将腰带中裹住的玉指环取了出来,跟阿奴说道:“阿奴哥,把这变买了去罢,快去买药,我来照顾爷爷。”
阿奴一看顿时心里一滞,他早就知道玉指环乃是真儿的宝贝,更是她最重要的信物,如何可拿去变卖呢?但危急之下,如何容得下半分的犹豫呢?
他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勉强接过玉指环,又背了包裹,急忙向南门集市跑去。
这南门集市的百姓怕被战事波及,不少人昨夜就跑光了,大多都是店门紧闭。阿奴找了好一会儿,见到前面一个伙计正在拆门板,头上挂着块牌匾,上书“福星当铺”四字,不由的大喜了起来,他急冲冲就往那当铺里冲进去,伙计却叫得又气又急:“唉——你这破落小子,没事来我这要饭,快快滚出去。”
阿奴哪里管他,直往铺子里大声喊道:“掌柜的,快快出来!我要当东西!”
铺子里的掌柜打着哈欠出来了,一脸的不耐烦,边走边道:“嚷嚷......嚷嚷什么......没见到要关门倒闭了吗?”这掌柜的竟然是个结巴。
阿奴又急又恼,竟然说话也哆嗦了:“我要......我要......救......命......救命的钱。”
掌柜一听乐了:“咦......竟然......也......是个结巴......有缘”
“你.....你要......当什么呀?”那掌柜坐上金台后,悠然问道。
阿奴掏出玉指环正要递了进去,手却不由自主地一滞,他看了看,心里左右为难。
明明知道这是真儿至关重要的信物,平日里都当成宝贝一样舍不得给人看的,他觉得此物虽轻轻放在手中,但实在重若千钧。
阿奴犹豫了好一会儿,突然手一缩,将玉指环收进腰带中裹好,低头在包裹里又翻找了好一会儿。最后只找到了一面生锈的破锣和一把断了弦的琵琶,破锣分量很重,积了厚厚的一层土灰,琵琶更是断弦未续,虽然这些把式卖艺时都用得着,但如今也只能一时应急了。阿奴毫不犹豫,一把将这两样东西推给掌柜。掌柜接了也不说话,取了支竹签就细细翻看起来。
只消片刻功夫,掌柜就结结巴巴报了估价:“破铜锣......一面!五..文钱!断弦..琵琶..一把,十......五文钱!”
阿奴一听面露难色,苦笑道:“这琵琶是我师傅卖艺的随身器物,是西域胡琵琶,还请掌柜好好看看。”
那掌柜也不是个黑心的人,于是就把那琵琶又细细翻看了几遍,试了一下弦,声色清透,又拿起来嗅了嗅,满脸带笑的应道:“确......是西域......的胡琵琶,这......弦乃......是鹿筋......所制,其味生烈,就......是用药泡......了再久,也去不了......这味道,这样吧,给你......一两银子,小哥可愿当了?”
阿奴也不知道够不够买人参,便问道:“可够买半两人参?”
那掌柜的摸着胡须想了一想,才应道:“若是普通......货色的......半两人参,这一两银子......差不多了罢!”
“我当了!”阿奴喜上眉梢,急忙应道。
“好!”那掌柜的将那两样卖艺的把式往后头一放,大声喊道:“破锣一面,西域鹿筋胡琵琶一把,合计一两银又五文钱。”这掌柜的也是个有趣的人,这买卖一成交,竟然不结巴了。
“要当票吗?”那掌柜转头问道。
阿奴听了,有些难过的应道:“我......无力赎回......”
那掌柜一听,又多给了一文钱,大声喊道:
“死当——”
阿奴拿了钱去另一边的药铺里买了半两人参,让伙计细细研磨成粉,一下包了就赶紧跑回西城门口,这时那李一白正用一根金针扎在白青城额头正中,一股子血气正在其额头喷射而出,把这小伙吓了一大跳,这时白老儿又再次醒转过来,那李一白瞄了一眼阿奴,冷冷问道:“药拿来了吗?”
阿奴赶紧将包好的参粉递了过去,那李一白打开一闻,转头笑道:“来的正好!”笑罢,随便取了个破碗,将参粉倒在碗里,又从腰间取了个葫芦来,用水立即给白青城冲服下去,这白青城咽下后休养了好一会儿,方才还惨白的脸顿时有了些血色,这时阿奴和真儿二人一个背,一个扶,带着白青城就往东门奔去,那李一白却事不关己一样,只是在后面跟着,要多悠闲有多悠闲。
阿奴使了全身的力气,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却一点也不松手,真儿身体较为瘦弱,却也帮扶着,只希望能分担一些阿奴的重担。阿奴这小伙昨夜至今日被折腾了整整一宿,死里逃生之时几乎筋疲力尽,现在这个当口下,竟然爆发出常人都没有的力气来,只想着能让爷爷到那未曾谋面的奶奶坟前祭拜。
那真儿却在心里琢磨着,难怪这几年爷爷每逢十月初八都要来这安戎城外卖艺,到了傍晚时分也是早早收摊,她与阿奴要是问起来,这白青城就只是说去买米,那时真儿就是满心的疑惑,这买米怎么有大晚上去的道理,米店早就打烊了,可是她心里敬着爷爷,却从没敢多问过,如今想来,原来爷爷白青城也是个痴情人,这年年不忘的旧人,能让他这样深藏不露的高手都钟情一生的,估摸这也应该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
从南门奔到东门,用了近三个时辰才从东门奔到了十里外的草亭子,远远望去,那草亭子旁边竟然还真有一处青草坡,如今已经入了深秋,竟然还是翠绿翠绿,周围都是枯败的杂草,就那青草坡一片的生机盎然,阿奴和真儿有些惊讶,却不停下,就赶紧把爷爷白青城背到那青草坡旁边放下,这时才看到,那坡上有一块低矮的石碑,碑上刻着“黎门天璇琵琶手圣女王如雪之墓”,这白青城强自支起身来,轻搂着那块低矮的石碑,一下子泪如泉涌,哽咽着说道:“快快拜见你们的师叔婆婆。”
阿奴与真儿二人跪了磕了头,待到抬头时,真儿面朝墓碑,却喃喃自语道:“师叔婆婆,我是真儿,我是爷爷的孙女,来这看您啦!”这小姑娘说的真切,让白青城更是老泪纵横,对着墓碑柔声说道:“师妹,今日是你的祭日,我又来看你啦,想当年,你与我私奔,在那金州华亭,你我私定终身,后来在江湖漂泊,你有空就唠叨着说,要与我生许多的娃娃,这有儿有女的,济济一堂,再不想江湖的恩怨情仇,只想好好过过安生日子。如今你看,我这孙子孙女都带来了,咱们也算是儿女双全了,你......高兴吗?”
真儿与阿奴听了这柔声细语,都难过的低下头。那身后的李一白却冷冷说道:“我早已取了那金州节度使的狗头,哪个王八羔子敢私下打了我师姐的主意,动了这一分一毫的邪念,我非让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白青城回头看了看李一白,苦笑道:“师弟,有劳你了,那恶贼身边高手如林,你也能取了他的性命。”
李一白狠狠说道:“你平日里自视清高,自然不肯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我却是个恶人,这小小金针,却能要他的性命千遍万遍!”
白青城听了这话不由的点头,此时这汉子脸上血气汹涌起来,一下呕出几口污血来,他力有不支,咚的一下撞到那墓碑之上,阿奴与真儿惊叫了起来,赶紧上前搀扶,待到将白青城翻转过来之时,这老汉已经气若游丝,命不久矣,这时只见他强自吸了口气,声音却嘶哑无比:“只盼你们能平安喜乐,再无灾厄......”说罢,头一歪,断了气了。
任阿奴与真儿两人如何摇动,这白老儿却早已气息断绝,两个孩子都是痛哭流涕,悲伤不已。
那李一白走上前,蹲下拾起白老儿的手来,一把脉象,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师兄,你与师姐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都在这十月初八魂归九天了,也算是同日而死,你俩的缘分,就去下辈子再找回来吧!”
李一白又轻轻拍了拍两个孩子的肩膀,柔声安慰道:“逝者已矣,如今你们爷爷奶奶也算是死在一起,不算冤枉,这死能同穴,也是几世都修不来的。将他们合葬了吧!”
三人在青草坡王如雪墓旁挖了个坑,阿奴从包裹里取了两块粗布,将爷爷尸身细细裹了,三人合力抬进坑里,堆了坟头,西风又起,将一旁的枯树吹下一树的落叶来,飘落在这新坟之上,此时无香无纸,更无祭拜之物,阿奴与真儿二人跪在地上,强忍着悲痛,连扣了九个响头,这情深意重,贵比千金。
许久,他们俩缓缓起身,转身再去寻李一白之时,李一白早已转身离去,远远的只看到一个背影,西风更烈,落叶狂舞,断断续续听到那李一白高声吼道:“同为生死结义郎,人在江湖未相忘,秋风不知离别苦,落叶敢笑风雪霜......”
大风之中,阿奴将腰带中紧裹的玉指环取了出来,递给了真儿,低声说道:“真儿,这玉指环还给你。”
真儿眼角泪水尚未干涸,见到此物,一下子就愣住了。
阿奴缓缓说道:“我将卖艺的家伙式卖了换钱,这玉指环是你至关重要的信物,我舍不得卖了,如今物归原主。”
真儿颤抖着接过了玉指环,欲言又止,阿奴不等她应声,独自将包裹背了,说了一句:“走吧!前路很长,我们要尽快赶路......”
“咱们去哪儿?”
“安乐之地。”阿奴随口答道,说罢,他却忽然一下子楞住了,又低声喃喃道:“可是,这乱世之中,何处......才得安乐......”
在白青城悉心照顾多年后,阿奴与真儿二人再次成为孤儿,一前一后,踏上了流浪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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