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常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应该有一两个月了吧。
今日凌晨四点多醒来的时候,又听到窗外远处布谷鸟清晰的叫声,一声连着一声,绵延不绝,未曾中断,伴随着我洗脸刷牙喂猫浇花一直叫到了六点多,到这个城市渐渐变得嘈杂起来时,它的声音才渐渐听不大清了。
布谷鸟的叫声之所以清晰可辨,是因为它的叫声与一般鸟儿的叫声大不一样,一般的鸟儿多是啾啾地单音节叫,布谷鸟的叫声却是一连四音,辗转四次一声方完,四个音相近却又不同,阴阳顿挫,起承转合,像在重复不断地吟诵一句四言诗一样,布谷鸟的这个名字大约也应该是根据它的四声一度的叫声音译来的:“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据说布谷鸟一旦叫起来,不眠不休,昼夜不歇,好像有无尽话语要倾诉出来。
百度上说,布谷鸟飞行时急速无声,每逢芒种前后,几乎昼夜都能听到它那宏亮而多少有点凄凉的叫声。
说它叫声凄凉,最有代表的便是那个杜宇啼血的故事,据《蜀王本纪》中记载,蜀王杜宇,号望帝。望帝百岁时听说了一件怪事,听说楚国有一个叫鳖灵的人一天不小心掉河水里淹死了,然而他的尸体不是顺流而下,而是逆流而上,一直逆流上到成都,来到蜀国的国度,更神奇的是,尸体一被打捞起来后他便复活了。望帝听到这件怪事后觉得冥冥中自有天意,赶紧请人约见鳖灵,和他聊过以后认为他才华过人,于是委任他做了蜀国的宰相。
后来蜀国发了大水,望帝自己治不了,于是派了熟悉水性的宰相鳖灵去治水,鳖灵很用心,成功地把水给治理了,立了大功。然而在鳖灵治水的期间,望帝却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很说不过去的事情,据说:“鳖灵治水去后,望帝与其妻通。”就是说在鳖灵出去治水三顾家门而不入的时候,望帝把人家鳖灵的老婆给睡了。
那时的人们很淳朴,男女性事可以很坦荡地面对,没有后来那些各种附加的道德压力,但是等鳖灵成功治水回来以后,望帝面对着辛苦工作治水有功的宰相,人家出去忙着治水了自己不仅不搞好后勤还在人家后院放一把火睡人家老婆,怎么想都觉得过意不去,深感“惭愧”,认为自己的品行比宰相差的太多了,国家还是让宰相管理更符合天道王道,于是“授国而去”,鳖灵即位,号开明帝。
望帝自己呢,跑到山里修道去了,希望能通过修道提高自己的品行。
然而修道貌似并不成功,望帝心里挥之不去的仍然是人家鳖灵媳妇的靓丽身影,一边是良心,一边是情感,望帝一日一日地思念着佳人,又一日一日地谴责着自己,一日一日地抽打自己的心灵,终于不久于人世,撒手人寰。
死后终于不受人间伦理的束缚了,他变成了一种鸟,每到春天时,便飞到故国家园附近,日夜不停地唱着那首“不如归去,不如归去”的歌,表达着他对那段品德上不光荣却耗尽自己全部生命的爱情的呼唤和怀念。
李商隐的代表作《锦瑟》把这个典故用的凄婉唯美:“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的诗素以隐晦著称,此诗更是隐晦中的隐晦,借诸多典故抒自己切身胸怀,真可谓是望帝春心托杜鹃、义山春心托望帝啊。
不只李商隐,几乎所有的诗词大家,都非常喜欢用杜鹃鸟的啼声入诗,用以烘托出那种悲怆苍凉的气氛,诗仙李白就用过多次,比如《宣城见杜鹃花》的“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又见杜鹃花。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又如《蜀道难》中的“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再如《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到龙标过五溪”等。
其他人也很多,比如:王维的“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白居易的“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李群玉的“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鹃”;
文天祥的“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王安石的“生涯零落归心懒,多谢殷勤杜宇啼”;
秦观的“落红铺径水平池,杏园憔悴杜鹃啼”;
陆游的“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周邦彦的“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辛弃疾的“细听春山杜宇啼,一声声是送行诗”;
陈允平的“鹦鹉州边鹦鹉恨,杜鹃枝上杜鹃啼”;
王令的“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另外,葛长庚的“柳絮欲停风不住,杜鹃声里山无数。”我认为在所有借杜鹃鸟入诗的作品中,这句写的是极好的,大约有化用王维的“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的语境神采,但却更加空灵悠远。葛长庚还有一首水调歌头也借杜鹃入诗,其中“杜宇伤春去,蝴蝶喜风清。一犁梅雨,前村布谷正催耕。天际银蟾映水,谷口锦云横野,柳外乱蝉鸣。人在斜阳里,几点晚鸦声”几句写的也是极好,并且在同一首词里既用杜宇又用布谷把同一种鸟的两个名字都用尽入诗,可见他对这种鸟鸣声有多长情。
葛长庚这个名字在那个群星满天的诗词年代里并不太耀眼,现今可能大多数人也不知道他,但他的另一个名字可能知道的人就多一些了:“白玉蟾”,道教南宗五祖白玉蟾。人们对白玉蟾的公认评价是:在道教历史中并非最出名的人物,在中国诗歌史上也并非最出名的诗人,但他是道教人物中最杰出的诗人,是历代诗人中最著名的道家。据说白玉蟾天才横溢,慧悟超绝,为文制艺,无所不能,诗词、书法、绘画、散文、论文,无不举世瞩目。这么讲的话,近代有一个人大概能和他相似,便是那个写出了“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的以“擅书法、工诗词、通丹青、达音律、精金石、善演艺”而驰名于世的弘一法师李叔同。
关于李叔同以及与李叔同同时代的那些奇人志士文人雅士,在本人的《激情飞扬的岁月》一文中多有出场,在此暂不多述,还是继续来说杜鹃啼鸣吧。如前所述,古人诗词中凡是出现杜鹃啼鸣的,基本上全是为了烘托悲凉凄惨的情景,前面列的例子已经不少了,再举一个典型的例子:秦观秦少游的《踏莎行·郴州旅舍》:“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词做于秦观被贬到湖南郴州时,作者处于失意悲伤之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评到:“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凄婉尚可怡情,凄厉则就遗命了,于是少游在做完此词后不到三年,便撒手人寰了,成为苏门四学士里寿命最短的一个。
说到苏门四学士,四人才华不可谓不高,然而才情境界,却没有一个能赶上他们的师尊苏轼苏东坡的,比如就说遭贬这回事,老师苏轼一生遭贬多次,一贬江南二贬岭南三贬到海南,去海南的时候都六十多岁了,顶风冒雨划着船漂洋过海到那蛮夷之荒的地方生活,吃没吃的喝没喝的住没住的只有每天晒太阳是无限量管够,人家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也过的潇潇洒洒开开心心,而学生秦观只是贬到湖南郴州,还算是中原的边缘地带就已经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了,这境界也真的是不能比。所谓诗词中能看见作者的性格与境界,这是毫不夸张的一句话,不到那一层境界的人,是绝写不出那一层境界的文章的,硬是要写,也只变成了装腔作势附庸风雅显得虚假造作。
比如苏轼苏东坡先生的诗词里面也出现过杜鹃啼鸣,但苏东坡的杜鹃啼鸣却并不悲伤凄凉,自有一种欢快愉悦的气氛:“莫教踏碎琼瑶,杜宇一声春晓。”亦无悲,亦无喜,无风无雨也无晴,已经超越日常悲喜,只读风月精神,虽生活于世俗之中,但却早已超越于世俗生活,即便是过着世俗光景,也怀有超越世俗的审美眼光,关于苏东坡,我有更多的话专文另述,此处亦不再多言。
用杜鹃入诗值得一提的还有那个名叫朱淑真的聪颖女子,才情不输李清照的这个江南奇女子,在年幼热恋时便能写出“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的热烈情诗,在与爱人分别时能写出“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等神来之笔的朱淑真,在爱情死亡时也要依托杜鹃来寄托忧伤:“年年来对梨花月,瘦不胜衣怯杜鹃”、“绿满山川闻杜宇。。。泪洗残妆无一半,剔尽寒灯梦不成”,如此凄切而美丽,直教人心生怜惜。
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布谷鸟的啼鸣声是悲哀的悲伤的,但布谷鸟的叫声真的是悲伤的吗?它们在鸣啼的时候真的是怀着一种悲伤的情绪吗?我猜大概率不是,中国古代文人们显然把它过度拟人化了,并且仔细去听它们的叫声,我并没有听出什么悲伤之意,相反,我倒往往能听出一种欢快喜庆之气。
其实不只是我,我家乡的世代人们也基本上没有把布谷鸟的叫声当成是某种悲伤的啼鸣,他们把它的叫声拟人化成另外一种更加积极向上的督促声,他们说布谷鸟是在一遍遍地叫着“麦熟杏黄,麦熟杏黄”,在告诉人们现在麦子熟了杏儿黄了,赶紧收麦子吧赶紧收杏儿吧。
“麦熟杏黄”的普通话发音听起来并不大像布谷鸟的叫声吧?是的,普通话发音是很不像的,但用了我们当地的方言来读,却是极像的了,我们当地的方言读这四个字的发音是“miafu ha huang,mia fu ha huang”。
这和布谷鸟的四声一转的叫声是极贴切的,以至于从小到大很多年我都毫不怀疑地相信布谷鸟就是在说这四个字,我相信它们每年在麦子熟杏儿黄的时候跑过来督促大家抢收,等大家抢收完了它们就悄无声息地走了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布谷鸟之所以要不厌其烦地飞到村庄边上叫上一个多月的“miafu ha huang”,因为那时候每家每户收麦子,前前后后忙完差不多都是要耗时一个来月左后的。
而我是割麦子的好手。
是的我几乎是所有劳动的好手,只要是在那个年龄阶段适合干的各种劳动,也有一些不适合那个年龄阶段干的劳动,比如割麦子这种活基本上是适合成年人的,但我,却仍然是割麦子的好手。
割麦子虽然也是用镰刀来割,但和割草却有极大的不同。首先的不同便在镰刀本身的区别上,割麦子用的镰刀是专用设备,刀刃更长更薄更锋利,刀柄也更长,几乎是普通镰刀的两倍。其次在手法上有本质的区别,割草一般都是蹲着割,左手执草右手执刀,一把一把地把草割下来装进篮子里,然而割麦子却是半弓着腰,侧身左腿在前,用左前臂、腋下、腰、左腿整个形成的空档搂住麦子,这样一刀割下来的才能成捆成捆并且麦秆不乱,割完顺势放到地上不能有杂乱之麦秆,好让后面的人打结成捆。整个这个割麦子的过程与太极拳中的搂膝拗步动作很像,这大概也是后来我在学搂膝拗步的时候一学就会的原因所在。是的,人生永远不知道你当前的所知所学以后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体现出作用。总之而言,这里面是很有学问的,想想当年那些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个个哭天喊地的叫苦叫累的,但我估计他们大概没有一个人的割麦子技术能达标的,不好好地向生活中学习,哭个球啊哭。
然而父亲总是不愿让我割麦子,大约是怕我割到我自己吧,因为我常常是伤到我自己的。所以尽管我知道我自己已经熟练掌握了这项技能,然而他总是不放心,说你去后面捡麦穗吧,你看你同学他们不都在自家地里捡麦穗吗?
捡麦穗?!每听到此话,我都觉得父亲是在侮辱我,捡麦穗当然是我不愿干的,那是没有能力割麦子的小屁孩才做的事情,哪有一刀一刀割麦子来的快意恩仇。
后来我如愿以偿地割了好几年麦子,后来我似乎还成了我家里割麦子的主力,偶尔会承担起“打洞”的职责,所谓“打洞”,即一片麦地要开始割的时候,总得找一个切入点,不可能齐头并进,那样不利于劳作会降低效率而且麦秆容易乱掉,需要一个人在麦地中间先深入地割进去一道路出来,其他人随后在他的左右两边割,这个人必须要割的最快技术最好,在一片麦田里先割出一个“洞”来,俗称“打洞”,负责“打洞”的人在割麦界里享有崇高的尊贵地位。
当然,我的“打洞”职责,现在想想,大约应该是父亲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故意让我去承担的吧。我再是劳动小能手,大约也应该是割不过他的吧。
割完的麦子,运到麦场,要碾麦,碾麦的目的就是要把麦粒给弄出来,所以碾麦之前要把连着麦秆的麦穗暴晒几天,越熟透的麦穗越是能脱粒,但是割的时候又不能让它太熟,所以中间有这么一个晒麦穗的过程,这几天很关键,寄希望老天千万不要下雨,一旦下雨了麦粒就更难脱出来了,并且如果接连下几天雨的话麦粒便会发芽或者发霉,这麦子就基本上废掉了。
暴晒后的麦穗要用碌碡来碾,碌碡这个东西是用大石头凿刻出来的,圆柱状,两端有槽,槽里可以套上木制的连杆,于是可以滚着走,一个碌碡大约能有五六百斤或者上千斤吧,人是推不动的,得用牛拉着碾,后来有了拖拉机以后用拖拉机拉着碾,碌碡这个东西虽然算是大型的农用器械,但基本上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因为乡村里,石头还是够多的,找块大石头请人凿一个就是,再说农忙时节,每家每户都要趁着天气好的时候碾麦子,一碾就是好几天,你总不能在那个时候借别人的碌碡用吧,要么耽误了别人家要么耽误了自己家。
碾完了的麦子,麦粒和麦秆就正式脱离了,由于在碾的过程中人要跟在碌碡后面不停的翻动,所以碾完后,麦粒基本上都掉落在下层,麦秆都在上层了。碾过的麦秆和麦穗都变得细薄柔软,是极好的火引子,也是家畜冬天进食的很好的草料。所以碾过的麦秆也是好东西,人们会把它堆成高高的尖尖的麦堆。堆麦堆的过程也是一门大学问,只有极少数的老把式才具有站到麦堆上给每家每户堆麦堆的能力,好的麦堆堆成了以后,不需要任何外力保护,风吹不散,雨淋不透,人们每天从上面抽一点麦秆拿回去喂牲口或者引火,这麦堆能支撑一年,直到来年新的麦收时。
剩下的便是麦粒了,是人们辛苦种麦子割麦子的最终产品了,但这个时候的麦粒还不能装袋收场,因为这麦粒里面还含有大量的杂质,最重要的是麦穗麦芒等杂质,大量的这些杂质混在里面。所以接下来的环节便是扬麦。
扬麦,顾名思义便是把麦子扬起来,扬起来利用风的吹动,把那些麦穗麦芒等细小而轻的杂质吹走,麦粒本身比较重,直接落回原地,所以这是一个麦粒去杂质的过程。扬麦呢也是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并且需要老天助兴,必须得有风,必须风不能太大,这个风得适度,既能把麦穗等杂质吹走,又不能大到把麦粒也吹走。另外,扬麦用的是一种专用的木锨,普通的铁锨都是用铁做的,但扬麦的只能用木锨,大概是因为铁制的会有可能磨破麦粒的原因吧。
决定扬麦的那天需要先测风向,风向必须稳定,不能出现龙卷风之类的忽左忽右忽东忽西乱跑的风,并且风向和风力要和自己家麦场相匹配。判定好风向和风力适合扬麦后,扬麦人需要站在上风口的侧面,不能直接站上风口,那把风给挡住了,不能站下风口,那会吹自己一脸麦麸。站在上风口的侧面扬麦,我一直认为这是整个收麦子打麦子过程中技术含量最高的一个环节,这是一场人与风的博弈,用木锨铲出扬出的麦子高度要充分、方向要正确,扬出的麦粒形成一道完美的弧线,阳光下,微风中,定格成永久的画面。
碾麦堆麦堆扬麦这些环节我都没有过经验,毕竟技术含量太高。不过最后一个环节我是大量参与过了。因为最后一个环节基本上不需要什么技术,最后一个环节的名字叫:晒麦子。
扬过的麦粒基本上没有太多杂质了,便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晒麦子。麦粒黄橙橙地铺满了整个麦场,煞是喜人。晒麦子自然也是需要天气配合的,一般要连晒好几天才能让麦粒充分脱水,以后在仓库里储藏时不至于生虫,所以一定要看好天气不能在有下雨的时候去晒麦子。但是每天太阳落山时又得赶紧把麦子收起来装袋等第二天的时候再铺开来晒,因为麦场上到晚上会有潮气,如果不收的话白天晒走的水分晚上又回来了。
负责晒麦子的人除了早上铺麦晚上收麦以外,最重要的工作有两项,一项是每隔一段时间,大约一个小时,需要用一种木制的宽边筢子,我忘了具体的名字了,好像叫louci,来翻动麦粒,道理很简单,要把上下翻个个让它们都晒到;另一项活动便是赶鸟,乡下各种鸟多,尤其麻雀多,动不动来一大群吃麦子,如果没人赶的话,它们一天能吃走一小袋,所以每个晒麦子的地方,一定都有一两个赶鸟的小孩在旁边守着。
这自然不是什么技术含量高的劳动,然而却是我喜欢干的,因为还蛮有乐趣。比如曾经学着鲁迅文章里写的方法用笼子抓鸟,虽然从来没有抓到过。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那时很享受在那三伏大热天里,躺在荫凉的树荫下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麦子,一边看自己手中的书,什么《红楼梦》《三个火枪手》《巴黎圣母院》等一些名著基本上都是在每年暑假晒麦子的那个时候看完了的。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浩然的《艳阳天》,虽然好像还是繁体字,但看的却非常喜欢投入,大概里面也是有麦收场景,很有代入感的感觉吧。
由于晒麦子时间周期长,几个暑假下来我就把家里的藏书全看完了,不得不到处搜罗各种乱七八糟的武侠小说之类的去看。后来看陈寅恪的传记,说他12岁时就对爷爷说家里的书都已读完了无书可读了,深得他爷爷的激赏。我很不以为然地想,这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我也差不多在那个年龄时把家里的书全读完了。。。。后来又一想,奥,人家是三代贵族一代巡抚一代诗词精英的家庭藏书,大约是一个小型图书馆。而我家,不过是爷爷和父亲收藏在抽屉下面的几摞书。。。。。。
我喜欢一个人待在麦场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我家麦场紧挨着一个果园,收麦子的时候一种名叫黄香蕉的早熟品种的苹果已经可以吃了,尽管还很涩远没有成熟但已经是能入口了,何况那时常常吃不饱肚子这苹果对我们来说绝对是美味。但那果园是别人家的果园,平常有大人在的时候我们是被严令禁止去偷吃人家的黄香蕉苹果的。但当然,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另外一种情况了,每次偷吃完那稍甜略涩的美味苹果后都要把苹果核埋起来以便不让别人发现以后能继续吃。所以我很兢兢业业地把麦场看麦人这个工种干了好几年。
晒透了的麦粒就可以正式装袋了,从太阳落山开始装袋,一年收的麦子能装好几十袋,往往要装到天黑。几十袋麦子码在那里,为期一个月左后的麦收活动就算正式告一段落了。一家人围坐在麦场上,喝着大麦茶,聊一聊今年的收成,四周凉风吹过来,父亲多半会总结一下,今年一共收了有多少斤,交完公粮还会剩多少斤,等等。整个麦场上都洋溢着一股麦香味,丰收的味道。
记忆已经有点遥远了,我最后一次割麦子应该是初二那年的夏天吧。那年父亲病倒了,动了手术,躺在床上不能干重活,布谷鸟已经叫了一个来月的“miafu ha huang”,而我家的大多数麦子还在地里面。我的初中同学听说我家的麦子还没割完,他们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有一天呼啦啦地一堆人跑到我家里来割麦子,不到半天就都收完了,没想到,原来都是劳动好手啊,可惜我再没有机会与他们一竞高低。
我拿出家里的大红杏招待他们,那是长在院子里的一棵杏树结的果实,我之所以对布谷鸟的“miafu ha huang”印象极深,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每到此时,我就能吃上家里杏树结下的又大又红香甜可口的大红杏了。这杏树大约应该是爷爷栽的吧,反正自我印象里有它的时候,就有了大红杏,这杏树长的果实大而饱满,红中透黄,肉厚汁多,味道是极美的,更重要的是它的杏仁是甜的,每次吃完杏子都要把杏核留下来晒干,等日后想吃杏仁的时候再砸开杏核来吃。后来很多年,我都再也没有找到甜杏仁的杏子了。
印象里那杏树并不很直,枝干斜斜向上,家里那时养的不知是小猫还是小狗,总是有事没事刷地一下就上去了,一会刷地一下就又下来了,玩的不亦说乎。爷爷有时会坐在杏树下面的石头上,叼着烟斗,对那猫狗爱答不理地。
那时,我从学校回来,兴冲冲地跑到爷爷跟前说,说爷爷爷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今天听我同学说,毛主席有两个电线杆那么高呢!爷爷抬眼看了我一下,磕了磕刚吸完的烟斗,笑着说,哪有两个电线杆那么高啊,毛主席和我们一样也是普通人,不过比我们能高一点,大概能到咱家这杏树第二个树杈那么高吧。
虽然“mia fu ha huang”是爷爷告诉我的布谷鸟的语言,我是信了的,但关于毛主席,我当然还是相信我同学说的有两个电线杆那么高的了,因为大家都这么说。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我才知道,爷爷没有骗我,也没有和我开玩笑。
前几天布谷鸟“mia fu ha huang,miafu ha huang”叫的最欢的时候,我和父亲通电话问他今年小麦收的怎么样,他说今年收了能有一千多斤吧,收割机几十分钟就收完装袋运回家了。
而老家院子里的那棵盛产甜仁大红杏的杏树,我已经忘了是哪年,已经不见了。
虽然从小就常常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但我却从来没见到布谷鸟长什么样,网上说,布谷鸟虽然叫声宏亮,但其实胆子很小,从来不敢真正接近人类,它们总是在房前屋后的高树顶上不知疲倦地日夜鸣叫,也总是独来独往地随着夏天不断迁徙,古人看见它鸣叫时大张的口中鲜血一般殷红,都认为它是在啼血而鸣,而其实只是它的口膜上皮和舌头颜色鲜红而已。
汉语中它有很多个名字:杜宇、布谷、子规、杜鹃、催归、鸤鸠(shijiu)、鹕鹯(huzhan)、鶗鴃(tíjué)。
前面几个还较常见,后面几个名字大概几乎没人能识了。比如鸤鸠,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在《诗经·曹风·鸤鸠》中是这么唱的:
“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
鸤鸠在桑,其子在梅。淑人君子,其带伊丝。其带伊丝,其弁伊骐。
鸤鸠在桑,其子在棘。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
鸤鸠在桑,其子在榛。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
【后记】
那天,我在水果摊前问老板:“老板,您这杏子有甜仁的吗?”老板一脸懵逼地看着我:“甜仁?没有见到过呢!杏仁不都是苦的吗?!你看我这大红杏,多好!卖了就剩这么多了,你要不要?便宜点全给你!”
于是我买了一袋子不是甜仁的大红杏,可能由于从农村杏园到城市水果摊终端的颠沛流离,它们一个个看着都很疲惫的样子,吃起来,也远没有当年的那些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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