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

近乡情怯

有一段时间没回老家了，即使几十公里的路。新公路通车以后，最快半个小时就哧溜到家了。

母亲还没离家的日子，我经常反复做一个梦：阴沉如倒扣在头顶的天空，漫天的芦苇荡在道路两旁，仿佛不断生长，遮蔽去路，我跌跌撞撞地去寻找，那个时候的我是不是就有一种预感，我们终将失去尘世里的某一处温暖。

从此我害怕回老家。

记得第一次出远门，是外出求学，走得也不远，临县而已。时间却是感觉久远了，毕竟也是上个世纪的事。

那个时候感觉却像是去往异国他乡，从前也不觉自己恋家，幼年还一度想过离家出走。

少年时候的世界，真的就是那个井口吧。

后来，我们迫不及待地出走，寻找，想要一个更大的天地。

以后就是不断的离家了。

读书时候是寒暑假回来，后来就是越走越远，假期就全国各处跑了。

人是因为何种机缘降生于世？为什么偏偏在这方水土上？我有时候会想。

当我们肆无忌惮地在外面奔走，不就是觉得，我们最后，还可以回到这里吗？

有些人执着地在家乡的一草一木上寻找着答案，而我总觉得造物者神奇，姑且称之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我们依附于自然，我们身上又有新的依附。我们彼此联系，构成了血肉至亲，共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

离家以来，我常常梦见家乡的人事。

我有时候梦见正在回家的路上，绿皮火车“哐当哐当”，高铁则是呼啸而过，飞机的尾灯指航，呼唤远方的导航塔。

高山匍匐在夜空下，暗黑而沉默，暗藏在黑夜深处的激情。我喜欢夜晚坐车，白天看风景。

一个人背着一个包，背影总是会显得有些沉重的。有一年下大雪，我从藏区回来。风雪的大年夜，本想在外体验一把过年的感觉，但是不凑巧，被一个人毁了我的西藏之旅。

我一个人去西藏的事情，本也没几个人知道，我并没有把去独自西藏这件事当成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第一我不是穷游，往返都是飞机；第二呢，我虽然是文青，但是此次去西藏，纯粹是想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程；第三，我是为了躲避同学聚会，那种早晨从中午开始的吃喝玩乐，一两天还可以忍受，这都持续了四五天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别说来聚会的同学，期间多少年没有联系的，过后多少年也不会联系的。

一句话，大家不熟，硬凑在一起尬聊，暗戳戳的攀比，我敬谢不敏。

仿佛是一场逃离，在别人都返乡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离开。

第一次没有做攻略就上路了，沿途并没有什么险象环生的离奇经历，甚至比不上我之前的西北之旅给我的震憾。

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负。

人们赋予了去西藏太多美好的想象，其实不圣洁的灵魂到哪里都是龌蹉，更何况我等都是凡夫俗子，西藏也还在地球之上，同一片星空之下。

我去的也不能说不是时候，都说夏天去可以看见圣湖纳木错，而冬天去，那里已经不开放了，我只有去另外一座湖巴松措，还有小江南林芝。要不是南迦巴瓦峰的雪、拉萨的藏餐、光明琼甜茶馆、还有布达拉宫，第三天的高原反应，我都怀疑，我是不是去了一个假西藏。

最坏的事情，是我居然遇见一个老乡。

我向来没有对老乡这种生物有什么特殊的情感，谁知他说是受故人所托。

想想我也的确是为了安全起见，在社交网络上不间断更新我的行程---虽然没有抖搂隐私的习惯，但毕竟不要太任性，万一有个啥，家人也好知道去哪里收拾残局。

不知道是不是单独进藏的女性会给别人一种错觉，也有朋友调侃说，去那里很好搞艳遇。而这个身穿军装的据说是拉萨军区某营长的家伙，居然借请我吃饭之名提出非分的要求。

一下子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西藏到底是个什么地儿？我当时还太年轻，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又担心对方会利用军队官员的身份对我不利，加上拉萨晃了两天，也够了，可可西里又不能去，想要探险的心淡了，于是突然很想回家。

彼时拉萨城内的过年气氛已经很浓，布达拉广场张灯结彩，进出的车辆严加盘查，颇有一番要好好过个年的样子了。

就像我来的时候一样，一忽儿我就订好了票，谁知因为南方降雪，飞机到了昌北机场上空，无法下降，在空中盘旋两个多小时以后，我们不得已转而降落到长沙的黄花机场。

几个小时以后，我们又来到南昌上空，这回情况更加严峻，非但昌北机场无法降落，周边的几个机场都没有航道---这是官方解释。我们的飞机又在空中盘旋了两个多小时，隐约听有窃窃私语，据说是机组人员传出的消息：飞机燃油不够了。此时机舱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有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娃娃，孩子估计不能适应，一直哭个不停。急躁的乘客开始骂骂咧咧，我旁边的中年妇女脸色苍白，我心里暗暗想：难不成今天要折到这里？

凌晨三点，我们的飞机总算在临时铲除了冰霜的航道上安全着陆，临降落时，空乘反复提醒我们救生事项，机舱也反复播放视频，提醒紧急着陆下的注意事项。虽然知道真要出什么意外，这些提醒，都没有什么卵用，但是当时心真大，救生衣绑在身上，竟然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

出了机舱以后，捏了一把汗的乘客们开始讨论刚刚的险情，纷纷后怕不已，我也模拟了一下，万一回不来，我最后的话要对谁说呢？

谁知道一趟说走就走的旅程，最后化作一个惊险的结尾。而我，凌晨三点，都挤上了回家的班车。

疲累之下，只觉得，回到了家里，回到了故乡的熟悉的一草一木的身边，就没有这种担忧、恐惧了吧？

凌晨六点多，返程的班车拐过那道路口，看见熟悉的拱桥，一路的白杨树，接近村口的老樟树，熟悉的张牙舞爪的模样。

我突然觉得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迫切地想念家乡。

谁把我的灵魂从体内剖出来，不在月光下而在大雪纷飞里，用一天一夜的空中旅程，给我刻上---“回家”！

后来，我当然还是不断出走，哪怕我现在回想起来，身在异乡，对家乡好像没有什么留恋。

只有每一次回家的时候，感受到的那份急切和悸动，使我知道，生于斯，长于斯，每个人的骨子里已经刻上了家乡的烙印。

我们有时候并不是不想，我们是不敢。成年人的世界变得这么孤独，孤独得不敢面对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而此时此刻，我愿每一次，都带着这样惶然的心情走近你--分别日久的，这样怯生生，生怕你被打扰，被惊动的，生怕你面目全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