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老师

      在郭固集和周边十里八村，提起“车老师”，人们首先想到的，一定会是车爱文老师而不会是其他车姓老师，尽管郭固集有好几位车姓中小学教师。

    “车老师”这个即便在郭固集也属泛称的称呼，能够成为车爱文老师的专利，说明什么呢？说明车爱文老师作为老师，得到了大伙儿的深刻认同；说明车爱文老师在今天这个许多老师不像老师的时代像个老师，并且成为郭固集村民印象中老师的象征；说明车老师无愧于老师这个光荣的称呼！

车老师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如果没有一种理想主义精神作为支撑，他不会在清苦的七尺讲台上一站就是四十多年。四十多年啊！四十多年的一层层粉笔沫，洒落在他浓黑的头发上和鸡蛋皮一样的脸蛋上，继而洒落在他短短的胡子上、浅浅的皱纹里；然后，洒落在他深深的皱纹里、开始花白的头发胡须上。起初，下课后，那一层层粉笔末可以用手拨拉下来；但四十年啊，一层层的粉笔末已经长进了车老师的头发里、脸皮上、皱纹里，把他当年的满头黑发，染成了如今的满头华发。

车老师是一名脚踏实地、务实奉献的理想主义者，他对教育理念的理想主义追求，对郭固集小学教学实践实事求是的践行，没有停留在空想层面，车老师是以理想主义的教育信仰为动力，两眼远望着理想主义的教育目标，紧紧盯住脚下尺方的讲台，紧紧盯住眼前的一个个小脑袋，一步一个脚印地、一笔一划地、aoe123地描绘他四十年的教育教学生涯。

车老师以及郭固集小学的周老师刘老师们对高尚教育理念充满执着信仰的理想主义追求贯穿在他们三十年、四十年乃至五十年的教学生涯中，结出的果实，就是两代三代的郭固集村民一个个都成为识文断字的人，虽称不上一个个都成了文化人，但至少成了一个个不再睁眼瞎的新时代的新农民。此功勋，足以与任何一位中外教育学大师媲美。

    车老师四十年如一日在三尺讲台上耕耘，结出的其中一个果实，就是郭固集两代人甚至三代人都是他的学生。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在那里帮忙的父子两人或爷孙几人见到做主事值客的车老师，父子爷孙们会一起恭敬地抢着向车老师问好。在那些村宴上，喝了点酒的车老师自豪地对父子或爷孙几人说：“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啊！”说着说着，车老师动容，爷孙几人也和车老师越来越亲热越来越近乎儿了。

车老师对郭固集小学教育教学事业理想主义的执着信仰和践行，结出的另一个现实成果，就是从一个十八九岁高中毕业的毛头黑发小伙子、民办教师，经过四十多年漫长的跋山涉水，满头华发临老临退休的时候，终于修成正果，被转成一名公办教师，也就是有编制有几险几金的国家正式教师。

四十几年的农村小学教师生涯的大多数时期，和全国所有的乡村民办教师一样，车老师们的收入与贡献远远不成比例。当彼时代的春风吹拂骚弄得不少民办教师同行撂下这副又破又重的烂挑子，车老师面对诱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是车老师的文言文，用郭固集话说，不为世俗名利所动而专注于党的教育事业。当那些成为猪鬃销售商、自行车坐垫销售商的老同行们西装革履、骑着电驴轰隆过市并引出乡亲们一片啧啧声响时，车老师带着一群孩子们，继续躲在郭固集东场土墙围起来的小学校园里，听读书声爽爽朗朗，听粉笔声吱吱嘎嘎。

即便在1990年代一年只发两个月工资的教育管理大无赖时期，尽管肚子中有些气，他可以在家里冲着他的爱人发牢骚，他可以和同样遭受着拖欠工资折磨的同行们一起牢骚，但车老师们绝不会冲着孩子们用气，也绝不会对着孩子们发散对党和政府的牢骚。车老师说，“学高为师，德高为范”。你当老师的自己尚且拿捏不住自家的心理，你自己尚且动摇彷徨，还怎么能有个老师样儿呢？还怎么传道授业解惑呢？在那样的有关部门用拖欠工资考验人的时期，车老师一如既往，无怨无悔，任劳任怨，一以贯之地保持着标准的老师样儿。车老师说：老师，特别是启蒙孩子的小学老师，不是随便当的。老师没有个老师样儿，怎么能让学生从嘴上到心里都喊你为老师呢？

直到头发就要白完、教学生涯就要结束，郭固集小学的民办车老师才转为国家的正式车老师，并且当上了郭固集小学的主任、校长，大小也算是一名领导干部。乡亲们说：“别看车老师这个主任校长没有村长支书实惠，但村长支书只是个农民，上不了台面，人家车老师车主任车校长才算是朝廷命官啊！”乡亲们说，车老师到了晚年，风刮不着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就那样往讲台上一站，每月就可以领两三千块钱的工资，国家还给上这险那金的。人家车老师才是真正有福气的人啊！相比之下，那些当年从教育事业中跑出去的变节分子，尽管摸黑捞到了一把金钱，临老爬不动了，当年的积蓄在今天也贬值了，还不是没人管的老农民一个？

郭固集村民们再次震撼于“坚持坚守”的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车老师的经历，的确证明了理想信念的力量，证明了对理想信念执着坚守的力量，并无意中用自己的实际经历再一次教育了他当年的学生们。在郭固集村人眼中，车老师的经历表明，理想信仰不是虚无缥缈的玩意儿，理想信仰也是可以带来实打实的实惠的。

对此，车老师只是微笑不作答。

乡亲们，你们理解不了尊敬的车老师啊！

    事实上，车老师能够四十年如一日坚守七尺讲台，他的精神支柱和心灵驱动力，不是指望四十年后的修成公办教师的正果；支撑并驱动着车老师灵魂的，是他对教育教学事业深深的爱，对孩子们深深的爱，对知识智慧深深的爱，对传授知识智慧这项事业深深的爱；支撑并驱动车老师灵魂的，是对理想主义的教育教学理念的追求，对理想主义的人生信仰的追求。随着从教时间的增长，教育、教学、知识、理想、信仰等等高尚价值观念，已经生长为以传授这些高尚价值观念为职业的车老师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

    我不是在着意拔高我的启蒙业师的人生境界，我说的是事实。年轻时期的车老师有足够多的机会转行成为其它国营行业的正式职工。车老师的父亲生前是一所高中的校长，虽不能说桃李满天下，至少是桃李遍布滑县、安阳、新乡、焦作，他的学生中有许多还在省里甚至北京做了官。以他的关系，给自己这个有才华的长子找份正式工作不成问题。但车老师选择了留在郭固集小学，他说：“民办教师不是一份挣钱的职业，它是一项育人的事业。”正是这种事业认同感、责任感，车老师选择了小学民办教师这份职业，哦，这份事业，并将自己的一生，哦，截止目前的大半生，贡献给了她。

有人可能不大相信：在物欲操控一切的时代，竟还有这样的性情中人？竟还有这样的精神贵族？

物欲的人无论如何是理解不了精神贵族的，哪怕他们腰缠万贯身披锦衣。

    值得注意的是，车老师秉承了知识分子清高儒雅的光荣传统，但是，车老师绝不做独善其身的好好先生。只要社会需要，他也会表现出济世救人的高尚理性。他说，知识和知识分子应该以经世致用为核心。知识和智慧用来愉悦性情、陶冶情操固然很美丽，但是，假如强权横行、美丑颠倒、道德堕落，那么，知识分子应该牺牲天性中的兴趣而献身于有益于人类社会进步的理想和信仰。

当郭固集村民再也无法继续忍受肚皮和面皮尊严的被鄙视，“嗵嗵嗵”，一阵三眼枪响过，车老师带领人民群众，革命了！用村民们的话说：没想到啊，车老师这位儒雅的知识分子竟然像一头勇猛威武的狮子王，披着血布衫，冲锋陷阵，勇往直前！知识分子的智慧和信仰、人民群众的勇猛，使车老师领导下的郭固集农民革命运动最终取得胜利。

    车老师投身并领导郭固集农民革命运动，不但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经世致用、济世救人思想的必然表现，也是高尚的理想主义者和信仰追求者对于在物欲中堕落而猖狂的物质主义者的战斗，是信仰、理想的精神力量战胜暴发户的金钱、野蛮力量的表现。这不是阶级斗争的政治角逐，这是人类世界中的摩西们带领迷途的羔羊走出沙漠荒原的人类生存探索。

    像车老师这样为了清理社会污浊，在某个时期牺牲了恬淡天性而投身革命洪流的知识分子，在革命中往往表现得异常坚决；革命成功，天性中的恬淡往往又让他们隐身而退，将功名利禄置之度外。这样的知识分子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这样的政治家才是为人民服务的政治家。打到皇帝做皇帝的人，他们当年的打倒皇帝只是为了当皇帝，与车老师这样济世救人的知识分子革命家不可同日而语。革命成功以后，车老师谢绝了广大村民和镇党委请求他出任郭固集五道街总支书的邀请，脱下血布衫，继续在村小学的黑板上每天不停地吱吱嘎嘎写粉笔字，领着娃娃们高声朗诵“啊喔哦一屋鱼”，以及子曰人云、good、better、best……

放学回家，车老师会帮着妻子也就是我们的师母做做饭、洗洗衣服，听说还有一项每日必修课：给腿疼的师母捏脚、捶背。有时，也给在家做工的师母打下手，师母农闲缝手套补贴家用，车老师就帮着翻手套、缀扣子、装箱打包。手脚不够麻利，或者做活儿不够精细，师母吵他两句，他嘿嘿笑笑，一声不吭。郭固集女街坊们教育家里男掌柜的，总是说，“学学人家车老师”！

    春节回老家，去给车老师拜年。车老师从床底下拿出几瓶蒙上一层灰尘的老白汾、杏花村，他说：“我珍藏三年了，镇文教室主任来了，我都没舍得给他喝。”车老师还说：“我给你喝老白汾杏花村，不是想巴结你这个在北京做事的学生。我知道你这几年越混越不行。我之所以给你喝珍藏三年的老白汾杏花村，是因为老师我知道，你之所以混得不行不是因为你孬了，而是因为你好。你因为孬而混得溜圆，老师不会让你喝珍藏的老白汾杏花村；你因为好而混得吃不开，老师就要让你喝珍藏多年的老白汾杏花村。”席间，年逾耳顺之年的车老师表示歉意：“你混得吃不开，老师我也有责任，我老是教你们学好，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孬蛋学生，倒是混得滚瓜溜圆；像你这样好好学习的好学生，却混得吃不开。老师追求了一辈子的教学理念，是不是有毛病啊？”

    听着车老师的谆谆教导和自我忏悔，看着他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满头华发，我的泪水就着老白汾杏花村、老白汾杏花村就着我的泪水，热辣辣地串肠而下：嗯，醇香浓烈的老白汾杏花村，好酒！过瘾！

亲爱的车老师，您没错，老师们没错，您教导给我们的高尚理想信念更没错，错的是学生。学生当继续努力，争取在不久的将来，也能够给您带回去几瓶五粮液茅台什么的。到那时，让我们共同为好老师好学生也能喝上茅台也能喝上五粮液而开怀痛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