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雨

《台北的雨》是首歌，我要写的是高原的雨，高原四季的雨。我家没有住在黄土高坡，我家住在四围皆山的坝区里，春夏秋冬都有雨落下来滋润，物产丰富，河流纵横。这里是高原的鱼米之乡，塞上江南。

仲春时节，蚕豆收回来，铺在场上，豆枝挨着豆枝，豆秆压着豆秆。吃过中午饭，一个生产队的男女上场了，男人站做一排，女人站做一排，脸望着脸，连枷对着连枷。天晴得好，太阳热辣辣的，男人戴着草帽，女人戴着自己缝制的白布凉帽。这边举起连枷，那边拍下连枷，场上就像开展一场体育运动，节奏鲜明。男人和女人比赛，女人和男人比赛。糠灰飞扬起来，落在他们的眉眼上，特别是鼻子的凹处，黑黑的。劳动紧张进行着。

不知怎地，山那边乌云涌了上来，越积越厚，像山峦那样。雷声轰隆隆滚过，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有人说：“老天爷拉桌子了，要请客了（打雷下雨）。”逐渐一个天空都被乌云遮盖住，光线暗下来，明亮不再。乱风开始哗啦啦乱吹，队长说：“堆码在屋檐下的蚕豆就不要铺开了，快点，赶紧收场，今天这场雨不下是不行的。”接到指示，社员们紧张忙碌起来，用木杈叉，用六齿耙抓，用推板推，收场速度加快，再加快。刚把蚕豆收起堆好，盖上草席，雨就噼噼啪啪落下来。

滴滴答答，这场雨还不小。吸棵烟功夫，地面就泥泞了，排水沟里翻卷起浊浪。学校里的小学生，背着书包，奔跑在雨中。有一个路过场院旁，忽然滑倒。避在仓房屋檐下躲雨的人见了，哈哈笑起。刘嫂说：“你们这些人，还忙得笑。”冒雨跑过去，扶起孩子。

念过几年书的老会计眯着眼睛，背出一首诗来：“春雨贵如油，下得满街流，跌倒解学士，笑煞痴母牛。”解学士是谁？多少年后，读明朝历史才知道，解学士是明成祖朱棣时代的大学问家，自小就是少年天才，主持过《永乐大典》编纂，名字叫解缙。和我远祖是同乡，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人。只是后来逆龙鳞，被丢在雪地里冻死了。

当然，这是特例，偶然。春天许多时候不会下这样大的雨。春雨，飘飘洒洒，不大，但下的时间悠长，有时从早上下到晚上，下到天亮。先是瓦屋面潮了，后来地上潮了，再后来排水沟里有水流动的响声传来，瓦沟里的水细细淋下，树枝上的水滴冷冷落下，连续不断。人们坐在屋子里推测，好雨知时节，地里应该淋透了，花园里的花应该发了，小麦肯定会迅速长高，园里的白菜不用浇水了。

在看天看云进行气象预报的时代，春天的雨是最容易预测的。如果温热的天气忽然改变，刮起北风，寒云铺过来，气温骤然下降，明天一定有雨。农谚说：“春寒有雨夏寒晴”，农事上就需要做些准备了，菜苗，该移栽的赶紧移栽，借着雨天，可以减去浇水的麻烦。给猪牛垫圈的干草，该收到房子里搁好的就收到房子里搁好，别让雨淋了。至于田地里，那倒用不着去看。好长时间不下雨了，能淋场雨是好事情。农民最怕的是春旱，不是春潮，不是春湿，更不是春雨。

夏天的雨，好没规律，像个毛头小伙，莽莽撞撞，率性而为，不思考前因，也不顾及后果，想下就下，说来就来，仿佛挂在树枝上一样。风都不需要吹，就稀里哗啦落下来。雨线像无数细绳那样，劲道十足砸在山坡上，砸在田野里，砸在小村庄的街心路道上。它来的时候，打着炸雷，狂呼啸叫，脾气暴躁得像个妖怪，要吃人似的。吓得放牛老汉鞭打着牛，吆喝着，急急忙忙往回跑；吓得在田里干活的人，还剩半垄稻秧的水草都不敢薅了，出田来，洗洗脚，穿了鞋，骑上自行车，风驰电掣；吓得老母鸡率领着小鸡，鸡舍里顾不得去了，直接跑进人住的屋子里来。

摧枯拉朽，一场暴雨过后，水泥路道被洗得干干净净。小河里却乌七八糟，河面上飘着的尽是垃圾。塑料片、包谷秸秆，烂衣裳、脏鞋子、破篮子……河水充当搬运工，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通通搬到江里去，搬到大海里去。忽然，村里的高音喇叭喊起来，张某某、李某某、王某某，河堤被水冲倒了，你们拿着斧子去砍两棵桉树来，打桩挡河埂。

秋雨不过沟。农民在田里掼着稻子，忽然天阴下来。看看东山上，白雾雾的，下雨了。秋雨就像喷雾器喷洒的一样，从山南喷洒到山北。雨帘子是移动的，遮着的地方在下雨。帘子移动过去，山又清朗起来。掼稻子的农民说：“别理他，我们掼我们的稻子，秋天的雨，下不过来。”事实也正是这样，你干你的活，天下天的雨。在其他季节，不可能的事情，秋天的雨就是这样。

秋雨一旦下起来就缠绵了，一星期下雨我经历过，十天半月下雨我也经历过。一直下呀下，下到收割了的稻子在草上就长出白芽来；下到放在箱柜里的衣裳裤子发霉；下到老老小小向天求饶，该晴晴了，别再下了。东山有位老人，村子四十天笼罩在秋雨秋雾中，忍耐不住了，坐上公共汽车跑几十里路，到县城来看太阳，看晴天。

冬天的雨，最大特点是潮湿夹着寒凉。我在教室里给学生上着课，忽然下起雨。先前穿够了的保暖衣裳，此时却抵御不住，请学生帮老师到寝室里拿件外套来穿上。门窗关严，一丝缝隙也不留，别让寒潮袭进来。身一冷，心就寒，心一寒，课就上不好。放学了，我在雨中走过，脚冻僵。回到家来，肚子很饿，想吃饭，但更需要解决的是暖足。妻子打来一盆温水，我脱了鞋袜放进去，十分钟过去，足暖和了，周身暖和了。屋外，冬天的雨还在下。春夏秋冬四季的雨，千差万别，各有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