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路明毕业到了我们当地小报。
负责美食栏目。终日混迹酒店,蹭吃蹭喝,回头在报上写篇诸如《舌尖上的卤煮》完事。
路子野,文字骚,竟大受本城青年追捧。
有一天,真请我们去吃卤煮,吃一半,老板娘举着报纸说,小路啊,你这诗真水灵,就是为我们家卤煮写的吧。
老板娘给我们念:“你那么美。总让我觉得,拥有你违规。可我不敢忘记你,因为忘记你,又让我觉得违法。”
句子是路明从冯勇勇那偷来的。
冯勇勇听完就吐了。
吐完,举着酒瓶吼:“我X你大爷,这字我准备留着开房,你居然给了大肠。”
我们在一旁笑,边笑边数落路明:“你看你给老冯气的,骂人都押上韵了。”
一发不可收拾。
把本城大小三十六家食府,拧巴拧巴,攒出一本书叫《爱情三十六味》,巨火。年底登台受表彰,颁奖的不是宣传部,是市发改委。
路明后来喜欢上橘子。
橘子说,说句话,让我知道你是真心的。
路明抓耳挠腮,想半天,说:“喜欢你,让我觉得违规。”
橘子说,你闭嘴,给过大肠的东西,别给我。
橘子想想说,这样吧,等你带我吃遍爱情三十六味,我就嫁给你。
二、
那是路明的高光时刻。
全城36家馆子,每到一处,张灯结彩,酒香菜浓。路明挽着橘子,穿梭其间,谈笑风生。
吃到最后一家饭馆时,已是一年后。饭馆叫广寒宫,路明早早包场。我们几个在大厅撒花,撒金粉,拎着兔子满大厅跑。云里雾里的,终于折腾出几分广寒仙味。
橘子进来,路明从云雾里走出,掏出戒指,哆哆嗦嗦却说不出话了。
橘子接过戒指看了看,又看了看,再看了看,最终缓缓放到路明手里。
橘子说,要不算了吧。吃啊吃的,有点起腻。我也不确定还能不能吃下去了。要不算了吧。哎呦,这兔子好萌。
一旁,冯勇勇拎着兔子低声说,她不是吃腻了,她是换口味了。
大厅门口不远处,停着一大奔,火没熄,一副很着急的样子。橘子就是从那走出的。
大厅腾地就安静了。
路明从地上缓缓站起,在橘子眼里确认好半天,笑:“靠,不早说。”
三、
那天晚上,等所有人走后,路明叫我上车,说想去兜风。车内很新,刚洗的,喷了橘子最爱闻的蓝彩之星。照计划,刚才求完婚,这会就该带着橘子去威海了。
在城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开的很慢。
我说,去哪。
他没理我。
我说,总得有个方向吧。
他突然就转过头,盯着我看起来。
他哪还有方向可言,生活刚刚没收了他所有方向。
这么沉默着,又转了几圈,我困得不行,歪头睡了。等再睁开眼时,车停在高速临时停车道,路明在车下抽烟,烟蒂堆了一撮。
抬头,灯火阑珊处,路牌上写着“海南”两大字。
整个人腾地就醒了。
再看,只是去海南的一个高架口。
每来一辆车,路明就站路边,冲人家伸拇指,面目在灯光下忽隐忽暗,分不清是拦车还是碰瓷。
自然没人停。每辆车迎着我们,缓缓开来,看到我们时,都轰着油门起飞。
一辆蓝色路虎擦过我们,跌跌撞撞的,嗷地一声,喷着厚厚黑烟,飞远了。
“就这比了!”路明吼,“上车!”
我哆哆嗦嗦上了车。
路明一脚油门,车子进入飞行模式。
路边护栏,从模糊,渐渐化为一条飞逝的白线。
我脑子轰地一声就炸了,这孙子是特么要殉情啊!
我抱着头喊,不至于,不至于……
路明笑了一声,面目狰狞起来。
路明吼,至于!怎么特么就不至于!老子辛辛苦苦爱一场,眼看到终点了,你告诉老子你不确定。你不确定还牵老子的手,你不确定还给老子收拾屋卖药,你不确定还骗老子说你永远不会走,我去你妈的不确定……
轰地一声。
车子向路虎奔去,眼看要撞了,一个急弯,超到路虎前面。
我这才明白,路明是要逼停它。
一前一后停了车,路明叼着烟下来。
路虎里坐着一对中年夫妇,都蒙了。路明敲敲车窗,从缝里递过一沓子纸票:“大哥,帮个忙。”
厚厚一沓,差不多小一万。
里面大叔颤声说,小兔崽子,别给我来这套,我什么没见过,你是想骗我开门……
话没说完,钞票顺着窗缝呼啦啦扔进去了。
路明转身,回车上,抱了一个粉色行李箱。
行李箱是橘子的,里面装着她大大小小日用,路明带着它,本打算今夜和橘子去威海。
路明把行李箱往车前一放,笑道:“大叔,您车牌号是海南的,您应该是回海南吧。你帮我一忙,把这箱子捎到海南收费站,我朋友就在那等您。您看成不?”
大叔把车里钱拢了一下,态度就软了:“哦,就这事。哎,你这箱子没啥贵重东西吧?”
那是满满一箱子时光。我相信,在箱子一角,一定还横陈着一枚黯淡的戒指。所有未曾抵达的一生,所有不弃不离的誓言,所有痛彻骨髓的回忆,所有遍布肌肤的触摸,都被一股脑装进箱子了。
路明愣在那,突然就说不出话了。我叹了一口气,拉着他往车里钻。
大叔在后面喊,哎,有没有贵重东西啊?你还没告诉我,你朋友叫啥啊?
没有人会在那个收费站接箱子。
他只是编个理由,把这箱里的一切,把回忆,把不甘,都送到那个叫天涯海角的地方。
路明坐上副驾驶,发了疯一样吼,快开!快开!
我奔命一样急急发动车子。
后视镜里,粉色的箱子静静立在那,越来越远,越来越暗。
天边,日从东方升起,月在西边横陈。公路更远处,一些潮水,沿着堤岸低低的沉吟。万物依旧生长,世界从不为谁悲伤。
路明闭着眼,像是睡了。
我说,就这样?
他点头,又摇头。猛地,打开车窗,探出脑袋,我看见他胸腔一鼓一鼓,我看见他脖上青筋四起,我看见他张开嘴巴,汹涌的洪流就携着那些话冲出来了。
他冲身后的路虎喊——
“大叔,她叫橘子。你把箱子给她吧,你告诉她,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了。剩下的路,我没法陪她走了。我只愿她多多喝水,少吹凉气,余路平安哇……”
这是一句永远也不会抵达的话。
喊着喊着,泪水一滴滴从路明脸上滑落。
风把泪水歪歪扭扭吹进他嘴里。他咽下,新的泪水又涌上。
我知道,有些泪,是不会轻易被抹掉的。
他坐回座位,泪水还在簌簌的流。
我知道,男人从不流泪。一流,就得把一生的泪流净。
四、
你怎么能彻底摆脱回忆呢?
你的歌单还藏着她最爱的歌。
你久久不用的背包里还埋沉着两张用过的电影票。
你手机输入法里,还会莫名蹦出她的姓氏。
你笑起来的样子就是她。
就算你登上船,离开这座满是回忆的城。一上岸,随便一阵风,又会让你记起她。
一切没那么简单。忘记一个深爱的人,得先从忘记一场风开始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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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路明迫不及待丢掉橘子所有东西。他以为丢了一切,日子就会变得轻松。
可一回身,这座城市却深藏着所有回忆。
全城35家馆子,那些一同吃过的菜,一同喝过的酒,一同咀嚼过的味道,都还历历在目,在夜里野蛮生长。
路明要给报社供稿,就必须重回这些馆子,重新咀嚼那些过期的美好,重新在那些包间里,看回忆一幕幕重演,看当初快快乐乐的两个人笑啊笑的就吻在了一起,走啊走的就成了陌路……
顺顺是路明带了一年的报社实习生。那段时间,常打电话让我们接人。
有一天,给我打,说:“北哥,今晚别安排事啊。我怕路哥喝大。”
我一看表,才下午5点,这还没喝呢。
顺顺幽幽说:“会的。他会喝大的。”
晚上九点,我赶过去时,路明果真喝大了。在一个包间,抱着门框哭,哭完,又拿头撞门。
我上前拉他,被他推了一个趔趄。顺顺急了,怕他撞出事,把手横路明头前。哐地一声,头砸上去,顺顺手瞬间就肿了。
小丫头疼地泪花直涌,龇牙咧嘴,手却像钉在那一样,护着路明的额,一动没动。
我来气,上前一把揪起路明吼:“你熊包没完了,不就一个婊子么……”
没吼完,顺顺一把横在我面前,护住路明。
顺顺说,哥,你吼他干啥,路明哥多难啊。哥,橘子姐不是婊子,她不过是上错岸的人……
把路明送回家,顺顺坐在副驾驶,手肿的像猪蹄,自己在那嘿呦嘿呦的,又不说疼。
我赌气说,疼就对了。
她摇摇头,望着窗外说:“不疼。再疼也没路明哥疼。”
我叹了一口气问,你是不是喜欢路明?
她想了一会,郑重的点点头。
我说,早呢。这才到哪,这35家馆子,他都得跑一遍,还不知猴年马月能忘掉那婊子。
顺顺开了车窗,眼里倒映满城灯火。
顺顺说,哥,橘子姐不是婊子,是上错岸的人。
顺顺说,哥,路明哥现在在水里,他被一堆回忆拽着,太沉了,我捞不起他,那就让时间捞吧。我不急,我在岸上等着,时间会把他捞出来的,时间会把他送上岸的……
五、
35家馆子,路明还在一个人艰难的吃。越吃越孤独,越吃越狰狞。赶去劝他的朋友,都被他凶狠骂出来。慢慢慢慢,短信不回,电话不应,酒场不接,算是彻底封闭起来了。
有天早上,我们叫顺顺吃混沌,边吃边打听路明近况。旁边小摊,一大叔端着碗看报纸,看着看着,噗地喷了一口豆浆,骂:“嘿,这孙子……”
我们要了报纸,劈头就见路明在专栏上写:“最是痛苦是执念,最是无用是执念,不如躺着吃意面。”
冯勇勇抚胸长叹,这狗东西都会押韵了。
顺顺没说话,吸溜吸溜吃完混沌,抬起头很小声的说:“我想盘下广寒宫。”
一桌人的豆浆都喷了。
广寒宫连地产带家当,没个几百万盘不下。顺顺一刚上班小丫头,卖身卖艺,横竖也不够。
顺顺看透我们心思,又很认真的说:“我知道我没钱。可是你们有啊,咱们凑凑啊。”
一桌人手上的油条都掉了。
晚上,顺顺叫我们去广寒宫吃饭。下了班一进门,冯勇勇迎上来,拉着我到厕所嘀咕:“这丫头好像来真的,盘店这事不靠谱,一会能劝就劝,劝不住,也别砸钱。这丫头没钱,自然就消停了。”
我狠命点头,掏出身上的卡给老冯:“一会那丫头要是哭起来,我怕把持不住。卡你帮我装着。”
冯勇勇装了卡,问:“会哭么?我草,还好老子没带卡。”
话音刚落,身后坑位,门轰地踹开,柳河屁滚尿流爬出来喊:“老冯,我的卡也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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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间是整个广寒宫最豪华的,有舞池,有投影,有吧台。我们三个进去时,顺顺正和牟迪两口子说话。
牟迪唇边挂着一圈白沫,嗓子都哑了:“厨子是问题吧?经营是问题吧?都上班谁来打理也是问题吧?这都是问题啊……”
顺顺叹了一口气,同我们喝起酒,谁都没再说盘店的事。喝着喝着,都高了。冯勇勇大着舌头给我们念他的诗:
“总是这样,爱已走了很远,记忆才刚刚编年。如果你非要转身,那至少不要回头。你得记着,从现在起,你朝我的城市吹口气,到我,都是一场飓风。”
大半桌人眼眶呼啦就红了。
林梅蹦起来说,瞎念什么诗啊,我们唱歌吧。
打开投影,屏幕缓缓落定,一下蹦出路明大半张脸。
屏幕里,路明冲着镜头喊,好了没?我去,都开始录了,不早说 。
屏幕里,路明清清嗓子说,橘子,今天,我们终于吃完爱情三十六味了。我想说,所有的火锅,都不及你唇上的滚烫。所有的日料,都不及你微笑的鲜美。你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人间食粮。
屏幕里,路明突然哽咽的说,橘子,在那家日料店,你吃着吃着,突然放下筷子,紧紧攥住我的手。在那家火锅店,你辣的眼泪直流,你哇地哭起来,委屈的像孩子。橘子,你给我的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爱,那么那么爱。
屏幕里,路明抹着泪说,橘子,如果可以恳求,我恳求你嫁给我。如果可以命令,我命令你嫁给我。因为余生那么长,我找不到第二种办法走下去……
视频播完,桌上没人再说话。
冯勇勇一口一口嘬着烟,把自己埋进烟雾。
林梅伏在牟迪怀里,哭的一抖一抖。
我们都知道,路明在和回忆苦战。我们不知道,回忆这么凶,这么重,这战役这么惨,这么烈。
顺顺端起杯子,一口气干了半杯,干完,傻呵呵笑:“这录像本来是他求婚时安排我放的。结果呢,橘子姐根本没给机会放,就一直扔我这了。”
顺顺又干了剩下半杯,突然摔了杯子吼:“你们帮帮这傻比吧!你们看不出来,这傻比落水了,这傻币爬不出来了么!
顺顺又吼:“老娘不管,老娘就要盘这店!老娘要把这店装修一下,干干净净的,哪怕空空荡荡的,至少能有个地,对他没有回忆,没有过往。至少能有道菜,让他吃着吃着不再哭的跟傻币一样……”
六、
广寒宫老板,我们认识。家在南方,正要赶回去处理另一桩买卖。两方商量一下,最终决定,100万包三年店。3年里,使用权归我们,装修权归我们,三年后,双方转为合伙人。
拟好合同,让冯勇勇签字。冯勇勇不干,说,冯某人从不签此等丧权辱国的条约。
我和柳河咬着牙盯着这畜生说,你不签谁签?我们两的卡,那天谁一把甩出去的?
冯勇勇扔了笔哭:“老子的卡也交了。老子招谁惹谁了,给老子看毛线视频……”
顺顺在旁边撒娇,卖萌,好歹把我们一帮人哄高兴了。
平时都有工作,装修的事都交给顺顺。过了有一阵,顺顺给我发短信说,改个名啊。
我想了想回:一个岸
顺顺说,得咧。后天开业。
六十四响的鞭炮,排成排,连放三天。工商检法,媒体大咖,迎来送往了各路神仙。
过了几天,路明来了。胡子拉碴,人瘦了一圈。见了我们,咧着嘴笑:“哟,都还活着呢。”
我们笑骂着,刚要上去说话,他突然冷着脸问,谁是店主,来,我采访一下。
顺顺被我们从后面拎出来。
“小丫头,可以啊,不声不响的,还是富婆。”路明捏捏顺顺的脸,进了里屋,摊开本子。
“为什么要开这个店?”路明问。
“我们主打素食,素食呢,是一种流行趋势……”顺顺对答如流。
“不对。”路明打断。
“因为我从小的理想……”
“不对。”路明合上本子,吼。
顺顺红着眼眶,就那么望着路明,胸口一起一伏。
顺顺说:“因为有一个人落水了。我看他在水里,连个落脚的地都没有。我想给他搭个岛,等他在岛上歇够了,他就可以游上岸了。”
路明点点头,摊开本子,噼里啪啦写起来,写着写着,抬起头冷笑说:“你知不知道,有些人,落了水就出不来了?”
“时间会把每个人都送上岸的。”顺顺坚定地说。
“如果那个人的岸,在水底呢?”路明一字一句说,“水底,也可以行走,也是一种岸。”
顺顺一下就愣住了。
路明合上本子,转身走了。我们几个围着顺顺,谁都不说话。
好一阵,顺顺起身,冲我们笑:“我明白。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自己看不到岸,更不想让岸上的人再等。”
七、
我们做梦都想不到,一个岸,竟然火了。
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落了水,还有那么多人在寻找岸。
自从路明那天走后,顺顺辞了职,专心打理店铺。我们对路明绝口不提,她也不主动说起。只是一到报社下班点,店里店外,人再多,活再忙,她总要留出一个单间,总要一个人在店门前墨迹来墨迹去。
她没放弃,她还在等。她相信时间,相信在一个不经意的早上或晚上,时间会把一个人湿哒哒的推到门前。
路明没来,橘子来了。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正在店里吃饭,就听大厅一帮人喧哗。一探头,大奔带着一伙人,正站在大厅里和橘子求婚。
半年前,路明也站在这求婚。
我们收了头,谁都没说话。
林梅喝了一口酒,起来吼:“妈的,哪里都能求,非选这地求,这不作践路明么。还能不能给人一条活路啊。草,老娘的地,老娘就不让你求。”
手起刀落。等我们反应过来时,两啤酒瓶已扔到橘子脚下。
橘子啊地一声,尖叫起来。大奔怒吼,谁特么扔的,出来,老子搞死你。
林梅提着酒瓶,呼啦一声就跑出去了。
牟迪苦叫一声媳妇,跟着也跑出去了。
冯勇勇摘了眼镜说,玩玩呗。
刚跑出去,柳河在后面追着喊,你把眼镜戴上,你特么看不清人别乱抡。
大奔打了个电话,呼啦啦又叫来一圈人。
趾高气昂的,还没说话,店里大半顾客都站到我们身旁。
路明和一个岸的渊源,其实早在这里传开了。群众们早渴望着表达一下对奸夫淫妇的怒意了。
两伙人面对面,剑拔弩张。一个唾沫星喷脸上,就能干起来的事。
昏暗中,路明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摇摇晃晃的,挤到橘子面前,望着橘子,嘴唇像求婚时那样,哆嗦起来。
橘子脸一下就红了,低声说,我,我不知道他要在这求。
路明哆哆嗦嗦,终于蹦出几个字:“你幸福么?”
“啊?”
“你幸福么?”路明又问。
大奔忍不住了,吼:“你特么中央电视台嘛,老子的女人……”
没吼完,群众们就围上来了。
那是一场混战。
混乱之中,我看见牟迪拼命的拉着林梅往后退。
我看见没带眼镜的冯勇勇抡着拳头,还是放倒了一个自己人。
我看见柳河小心翼翼地钻到桌底下,捡起地上的鸡腿,啃了一口,又一口。
我看见路明站在人群里,一动不动望着橘子,嘴唇哆哆嗦嗦,看口型,还在问:“你幸福么?”
我看见大奔举着酒瓶砸向路明脖子,刚到近前,瘦弱的顺顺抬起胳膊挡了上去。
酒瓶在顺顺白皙的胳膊上,瞬间开出一朵红色的花。
……
警察来了。
那边带走了大奔,我们这边带走了林梅和牟迪。
顺顺胳膊上划了一深口,血流如注。简单止了血,我和柳河开了车,玩了命往医院赶。
“开慢点,哥,急啥嘛,死不了。”路上,顺顺不住劝我们,脸上却绷不住笑了。
“特伟大是吧,特英雄是吧,特为自己感动是吧。”柳河看不下去,在后面骂,“特么一天天的值么?”
顺顺嘿嘿笑起来,一咧嘴,又嘿呦嘿呦叫疼。
我说:“这会知道叫疼了。”
她赶忙摇头说,不疼,真不疼。要疼也是路明哥疼。我比路明哥幸福多了。我起码为深爱的人,流过汗、流过泪,也流过血了。我倾其所有了。我拼尽全力了。我遍体鳞伤了。我不疼。回忆不会为难一个拼尽全力的人,也不会弄疼一个已经遍体鳞伤的人。
后视镜上,映着一个城市的灯火。在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光中,我看到一束光,悄无声息的熄了。
在顺顺黯淡的眼里,我一下发现了什么,我没说,也舍不得说。
下了车,远远的,就见路明扶着橘子,从急诊室出来。路明说了什么,橘子摇摇头。
我和柳河嘶地叫了一声,一把挡在顺顺前面。
顺顺从后面拍拍我们说:“给我看看吧。以后还长着呢,心不死,还得疼很久不是。”
我和柳河叹了一口气,艰难的让出一条缝。
好久好久,一滴泪,缓缓地,粘粘的,从那条缝隙里滑下。
我想,那一刻,顺顺一定也发现了。
她以为她在岸上等路明,其实她也是一个落水的人。
八、
那晚回去后,顺顺把店交给我们,自己去了北京。
不多久,橘子和大奔结婚。
我们没去,但听说那天中午,路明一个人在酒店门口,站了好久。
过了几天,路明也辞职了,说是回老家创业,吃了散伙饭,便再没了动静。
一年后的一天,顺顺发来一个链接。我点开,是个美食直播间,两百万的热度,弹幕滚的,根本插不上话。顺顺理了短发,人胖了一圈,更见气质。端着一碗意面在那笑着喊:“北哥来了,北哥,你看我会作意面了……
脸上的笑,温暖,明亮,那是一种被水浸透、又被阳光烘烤后的笑。
我连看几天,看土豪们挥金如土,看顺顺活蹦乱跳。直播间里,刷钱最高的叫榜一。顺顺的榜一每天都来,几千几千的刷,刷完一声不响的下。我点开榜单一看,这孙子就这么不声不响扔了十几万。
有一次下了直播,我试着问顺顺,你房间里的书,好像很拉风啊。
她愣了一下,道:“昂,路明那本爱情36味,我当时没舍得扔。”
没等我回话,她淡淡说:“那就是一本书。多余的,都被时间带走了。”
我又大了胆子问,真的全放下了?
她想了想道,痛都放下了,美好全记住了。
她说,现在想想,当初跟活在迷宫一样,怎么走都走不出。还好,时间会带你走。没有时间走不出的迷宫,没有时间找不到的答案。
我说,时间还挺善良的。
她勾着嘴说,可不。
直播间里,榜一还是风雨无阻的来,悄无声息的走。顺顺终于没忍住,有一次在直播间里喊,大佬,留步啊。这扔了钱,就一声不吭的跑,不带这样欺负人。你告诉我,我哪里说错了,我改。
满屏瞬间都是666、有钱人的世界你不懂……
良久,榜一特有的红色字体,出现在屏幕最上方——
“你没说错。时间终会送我们上岸。”
隔着屏幕,远远的,我看见顺顺的眼一下就光亮了。
那是来自岸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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