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乐二十年,春分。
午后,徐州云龙山中下了小雨。
春雨细如烟雾,氤氲在满树的桃李花间。
一纵轿撵缓缓停在山门前,轿上缓缓下来一银须宦服的老者,正是时任凤阳府直隶徐州知州的杨仲节。
今日是他在任的最后一日,就在昨晚,上谕准他就地卸任,还乡养老。于是今日即便有雨,他也还是坚持来了这五年里一直都想游览却因公中事多,而未能成行的地方。
山中林草茂盛,加之花草适逢山雨,更有股清新芬芳。他便一路缓缓拾级而上,一名锦衣青年毕恭毕敬地撑着油纸伞跟随其后。
杨仲节吩咐他:“此非雨也,乃山中灵气,来自四面八方,岂是那纸伞所能遮挡?不若将其收起。还省些力气。”
青年收了伞,默默跟在其身后。
走了几步,他便停下,双手撑膝,开始喘息。
青年关切地上前:舅丈大人,山路崎岖,您还是乘轿吧?
他喘了一会儿:“偌大的一个徐州,这些年无论去哪儿都是乘轿,老夫虽任了五年知州,好像哪里都去过,又好像哪里都没去过。乘轿到底不如信步游览的仔细,让轿撵在此等候,你且随我步行上山吧。”
雨初停,青年搀扶着扬仲节,自云龙山门一路拾阶而上。
杨仲节走几步便要停下喘会儿。好在云龙山并不高险,没过多久,两人便已走到一处平台,停在山下的轿撵随从已像豆粒大小,站在此处亦可以眺望到城中景貌。
杨仲节放目远眺,仿佛能够看穿这五年里在此片土地挥洒下的热情和心力一般。和许多明初宦吏一样,有明太祖朱元璋的勤政劳模做典范,他也将毕生精力投入在工作中,丝毫不敢有所懈怠,这才保全了自己从太祖到现在的永乐一朝的俸禄。不过也是能力有限也是时运不济,他终其一生,最大也就官至从五品的徐州知州,除了月俸十石之外,他毕生追求不过也就是能留下一点爱民的贤官之名罢了,可是就在卸任前的最后一日,他也不知这名能不能留得成。
云端,几束阳光透过云层落下,杨仲节听到自己一声像是喘息又像是轻叹的哼吟。
身后的年轻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依然毕恭毕敬地站着。他目光清澈、面容清俊、身材纤健,眉宇间带着一丝坚毅,杨公看着他就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年轻时,谁不是面貌俊朗、踌躇满志啊?”
他又想起民间的传闻,老朱家皇帝都偏爱俊貌,所以官员们看过去也是一水儿的气宇轩昂,如今自己已形如枯槁,而看到这青年,也不得不慨叹“年华易逝、青出于蓝”。
青年字廷益,是他的外甥女婿。虽然年方25,却已做了两年的朝中御史。相差三十余岁,官阶却与他这位舅丈平起平坐,这样的后来居上,在官场虽然比比皆是,但发生在自家人身上,不免让人有种拿来对比的冲动。然而再怎么对比,人们也一定会把年轻有为的光环归于未来可期的廷益身上,而那份尴尬也只属于他杨仲节这个垂老之人罢了。
“廷益啊,你可知这云龙山的名字有段典故?”毕竟也是自家外甥女婿,杨仲节不想一直这样以沉默待之,有意找了话题。
廷益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突然被舅丈垂询有点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就恭敬施一礼:“晚辈孤陋寡闻了,还请舅丈赐教。”
“传说当年汉高祖刘邦曾隐藏于此山,而山中升起云雾其形状恰似腾龙,吕后见状,便循着龙云踪迹找到了刘邦,此山遂得名云龙山。”虽然没有游历过,但杨仲节对州内所辖地的掌故,可以说是尽在心中。此时他捻着胡须,说得十分得意,脸上丝毫不见了刚下轿时的失落之情。
廷益一直立于旁边,仔细地听着:“原来有此传说,徐州不愧是古华夏九州之一,相传当今天子也曾蛰居于此,果然有龙气所在。难怪刚才一路从华祖庙走来时......”廷益突然戛然而止,说错话似的低下头去。
听到“华祖庙”三个字,杨仲节眼底也闪烁了一下。继而他又强做欢颜岔开话题:“你乃今上钦点进士,当今文吏之翘楚,这样的掌故岂有不知的?不过是故作谦愚之态,让我这个老朽如愿絮叨罢了。”
廷益腼腆地抿嘴一笑,形态更加谦恭。
“这才到半山腰,难为你陪我这个老枯缓行啦!咱们还是得登顶,看了张天骥的放鹤亭才算不虚此行啊!”
廷益连连点头,更加毕恭毕敬地搀扶着杨仲节继续登山。
此时阳光已将刚才的雨雾蒸散,空中升起一道彩虹。两人望之叹之。
杨公似乎来了兴致,边走边谈:“宋代文豪苏东坡曾有文写此山‘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还真是俯仰百变!上山时还下着雨,没到山顶就已放晴!”他说完便陷入沉默。
是啊!俯仰百变的又何止这云龙山的风雨晦明?这世间万物又何尝不是俯仰百变呢?正如他杨仲节曾经是显赫一方的知州,而一着不慎也无奈落了个告老还乡的下场。看似写局部之景色,实际隐喻官场和人生,语句中处处透着哲思,不愧是东坡!
廷益对着舅丈察言观色,见其又陷入沉默中,便有意宽慰:“即便禀赋如东坡之人生,也不免三起三落,可见舛途倒是成全了大学士的豁达福气呢。”
杨仲节点头,停下来喘气:“是啊!他放逐东坡,遂有闲情广交贤士,刚老夫提及之文,便是他写这座山上住着的友人张天骥的《放鹤亭记》中语。”
张天骥,号云龙山人,此人也算是闲云野鹤界的代表。据说他博学却厌居庙堂,于是单独搬至此山下的黄茅岗居住,养两鹤,又在山顶建了一座放鹤亭,每天晨起放鹤,黄昏又在山顶亭子将鹤召回。苏东坡当时一定是也处在“乌台诗案”贬谪的当口,这才对山中翊鹤的心态感慕歆羡吧?但东坡到底不是云龙山人张天骥,他有他终究要回去一展抱负的庙堂,即便潮起之后必定也有潮落的登高跌重,但又有谁甘心一生处在人生低谷不做搏击呢?于是,苏东坡与张天骥的命运短暂交集,也不过倏然之间便又大相径庭、分道扬镳;正如这山中气候,俯仰间,山人还在放鹤,东坡却又欣然捧起了官印,走马上任去了。
山中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说两句话,想几折心思,两人就已经登顶。山顶上,果然有方雅致的亭子,一块香樟木匾上以瘦金体镌着“放鹤亭”挂在亭梁。
杨仲节已是大汗淋漓,看着立在一旁扶着自己的廷益,他竟是面不改色,丝毫没有疲态。果然,年岁饶过谁啊!
此时山中云龙书院的掌院已得到通知,早早在亭中准备了茶水,供知州大人和御史大人休息。廷益扶着杨仲节坐下,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
杨仲节只觉茶气幽芳,品一口后,他不觉眼中湿润。
“此茶乃是我家乡所产碧螺春,这是今年的新茶,掌院有心了。”他即将挂印,周围的人大多已经叶落知秋。近些日子,他已经感受周遭一些人待自己的态度谦恭大不似曾经,自古都是人走则茶凉,这怪不得他们。这种落差,只有曾经居高位后又归于平凡的人,才能真切感受;但说出来,又不免落个敏感悲怆,倒不如隐忍不发,倒反而显得他豁达。可当下,素未谋面的云龙书院掌院却舍得用珍贵的雨前碧螺春招待他,这又使他不由内心触动。
“这样好的茶,难为你用心了!”他对着肃立一旁的老掌院点头致谢,一生为官,他已经习惯了话中带着官腔,但目光神情却是极真挚的。
书院掌院常年居住在云龙山,虽然地处偏僻,但因为此地有位云龙山人张天骥曾为东坡之友,又得大学士撰文称颂,所以不乏天下饱学之士前来游览。谈会间,掌院也算半个入世之人,大到朝廷新政,小到坊间传说,他都一定有所听闻。那么,他必然也知道杨仲节这位知州大人不日将挂印还乡,却依然这样以诚待之,实属难得。
掌院见杨公大有感慨抒发之意,便还以微笑道:“大人为一方父母,多年来廉政爱民,吾等微民内心也十分感慕您的恩德,况吾一早便知大人晌午在华祖庙祭祀,下午会莅临此地,为您进献一杯茶而已,又何须客气呢!”
廷益正不知该如何劝慰舅丈的失怀,此时见舅丈与老掌院话语投机,便借口随侍者去云龙书院拿点舅丈喜爱的茶点,知趣告退。
目送廷益步履矫健地往书院去,杨仲节深叹一声,请掌院对坐,一口啜尽杯中茶。
掌院又为他斟了一杯道:“御史大人年轻有为,不负大人您多年辛苦栽培,大人后继有人,又何至苦闷如此?”
杨仲节不料这掌院虽身居山中,却对世事了解至此,不觉大笑,却故意装傻试探他:“先生饱读诗书,想必也有识人之能,依你看廷益这孩子宦途如何啊?”
掌院笑语:“于御史得圣上赏识,又有大人您为其辅佐,前途不可限量!”
掌院放下茶壶,缓缓起身,望着山下慢言:“不过所谓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大人久历宦海,对朝中事自然洞若观火,又何来问小的呢?”
杨仲节不觉苦笑:“老夫何来洞若观火?不过尚且有些自知之明罢了。”
掌院笑答:“此前时疫中,大人恪尽职守,这才使得徐州百姓免于水火;而后又能急流勇退,上言请求告老还乡,不居功,不恋位,依山人看,实乃智者之所为!可不是洞若观火吗?”
看来这书院掌院倒真是个有见地的。句句都在点上,他居然知道自己主动请辞的事,这也让杨仲节颇为意外。
“公既知吾向圣上请辞之事,那当知吾请辞之原由了?”杨仲节将茶水含在口中片刻,咽下,感受从舌尖蔓延到舌根的苦后回甘。
掌院神秘一笑:“缘由岂不简单?大人年迈思乡,期盼落叶归根。”
杨仲节仰天大笑:“那是今上顾念吾一生勤恪而保全吾颜面而已。真实原因...”
掌院接过话头:“吾只知今上体恤大人年迈,又因大人驻守徐州,战疗时疫有功,这才恩准大人告老还乡。不知其他,天下人也当知没有其他。”
杨仲节闻得此言,不觉点头。
是啊,就在月余前他坚守在岗,带领徐州百姓战胜时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而刚刚他还鼓起勇气,大张旗鼓地主动去供奉着神医华佗之衣冠冢的华祖庙,去为华佗坟冢加固、祭奠。现在一切都已经板上钉钉、木已成舟之时,他又为何反而苦闷踌躇起来呢?
他所踌躇的,无非是一点不舍吧?不舍自家一世清明最终落得个晚节不保?
当日有位医官最早在时疫蔓延之前向城中百姓发出警告,他接到的上令是:“如此危言耸听之讹传,断不可轻纵。”于是他执行上令,传那位“妖言惑众”的医官申斥一通,令其反省。人若是都能长前后眼,当知人间可少发生多少纠结?
向百姓预警的医者被当做讹传的始作俑者而被申斥一通后,郁郁寡欢又在为他人诊治时染上了时疫,不久便撒手人寰。而时疫的蔓延和百姓的舆论一样是纸包不住火的。一时间,时疫来势汹汹,染者无数,耗资亿万,不能不说是一场浩劫。正应了那医者之言了。这可如何了得?百姓不答应了,民间给医者立了万民碑,出殡当日更是排起了十里长龙,为之鸣不平之人也此起彼伏。
到头来,他杨仲节一世英名,临卸任却成了个不分青红皂白申斥正直医者的庸官了。医官的确委屈了,他又不委屈吗?到底也不是他要申斥那人的。可他为何又要上折子包揽此事,落得个晚节不保的庸名呢?
当知这世间之事,本就是有里子,就得有面子;有帽子戴在头上,就得有鞋子踩在地下。申斥医者的“上令”是朝廷下达的,朝廷就是天子,天子怎可有错?想必定是受人蒙蔽或挑唆的。而这挑唆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他耗费半生心血培养的外甥女婿——时任御史言官的于廷益。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听闻那位医者去世的消息,爱民如子的他还没从心痛中缓过神来,就听闻朝间坊野已经传出了很多对廷益不利的流言,大抵言其讳疾忌医、延误战情、欺上瞒下等等。面对此空穴来风,他这个做长辈的又怎能坐视不管?听任这个他一手培养的宦场新秀之前途毁在这上?
如果一定要从他和廷益中选一个留在宦场,那他自然会选择让潜力无限的廷益留下,由自己承担起全部罪过和骂名了。他想这应该也是朝廷之所愿吧。于是他的引咎请辞的折子朝发夕还,快得出奇,上只批了准奏二字。没有追责,甚至没有态度。好像有种默默赞许他识时务的潜台词,又好像是此事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朝廷有数以万计的宦吏,垂老者想有个善终,告老还乡再正常不过,甚至不应因此泛起一丝涟漪。
这样也好!一场呼之欲出的风波,就以他这个本来就已经萌生退意的老朽的引咎辞职而画上句号,对他们舅甥二人而言,是划算的!如果此事能够悄无声息地画上句号,那不失为今上的一种恩赐。
可他自然知道,此事不是无声无息能够了结的。百姓等着出气,朝廷和廷益亟需正名,不是他一个老头正常退休卸任就能如此简单落个便宜就了事的。否则百姓如何能知道此前的荒唐事儿全是他一人所为,与年轻有为的廷益与英明的官家都没有关系?
于是他才想出在任期最后一日,大张旗鼓地在城中华祖庙的华佗衣冠冢为华佗他老人家立碑固冢,以此举来告慰天下无私医者之亡灵,更以此向天下宣告:他,杨仲节,就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申斥好心向百姓通告时疫实情的医者的糊涂罪宦。他固然落得个庸碌之名,也不过在民间,他只需隐忍一时,待到一代人过去,最多两代人之后,人们便会逐渐淡忘此事;却不至使甥婿落得个“蒙蔽君上”的罪名而随官史载入史册,遗臭万年。损其朽矣,保其锐矣!这交换,划算!
廷益已经将茶点端来奉上。
掌院起身恭敬地请求:“二位大人,不知可否留诗一首为此放鹤亭添彩?”
廷益忙做出恭敬之态:“舅丈为长辈,长辈在此,晚辈不敢现拙。”
杨仲节吃着廷益端上的茶点核桃酥,苦中有道甜,倒很合碧螺春的口感,他表现得有点贪吃:“舅丈贪恋掌院的茶点,一时不忍放下,不如就你代为留墨吧。”
廷益躬身领命。便拿起一旁掌院早已备好的纸墨,稍思片刻,便洋洋洒洒起来。文意大抵是——放鹤之云龙山人张天骥,虽身在山中隐居,然却因其朋友苏东坡的一篇文章,流芳百世千古,可见人之名,一可随青史留古,另可随文章。而文章留古,更为世人所广知云云。最终落款:“万历二十年春分,于廷益 谦,感于放鹤亭。”
浩浩乾坤,滚滚青史,他已挂印,自然也失去了那只留名的笔,从今往后,他们一脉那只书写史话的笔,就留给廷益了。此刻杨仲节望着漫天晚霞,他的思绪随茶香飘然到了无边无际。那是他的童年,他在那片青山绿水的地方十年寒窗,他的一生经历过“太祖勤政”、“靖难之功”又到赋入盈羡的永乐盛世,他曾真心爱着自己的事业和名声。掌院再为他斟上茶的时候,他释怀地微笑着,和着自己因盯着夕阳看得刺目而落下的老泪,一饮而尽。
云龙山的放鹤亭此时融入金色的黄昏中,山顶的松树沉默常青,衬着天际几道晚霞,令人想起宋人的松风鹤志之图;而杨公此时心境也正应了苏轼笔下之句——“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
后记
此后,廷益其人大名于谦者,果为一代名臣,屡立奇功,一生报效朝廷,虽身死而随青史流芳百世;
杨仲节其人,除载入徐州方志一句:“明永乐年间,知州杨仲节固建华佗墓于华祖庙旁”外,只字无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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