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

文 ‖ 悦读心者

七月过半，天气让人觉得如同坐在病人后背的拔火罐儿里，窒息、闷热、腥气、汗臭难闻。

我本不想出办公室，外头下了火，可还是不得不履行管理职责。工长满头大汗的过来报验，又是递水又是上烟；本想打发人去，可转念又一想，这次是关键部位，我的亲自去看看。

室外的施工电梯不安全，我就带领一众人爬楼上去。气温36℃，湿度60％，待一众人等爬到楼顶皆已湿透了前胸，满头大汗。

踏在楼顶刚刚铺好的油毡上面，顿时感到一股热气从脚踝直冲上脸。经过一中午的炙烤，我摸了摸油毡表面，体感的温度至少有70℃；众人踩上去，鞋底的纹路都清晰的印在上面。

做油毡防水的头儿叫老秦，刚来，从未谋过面；见我们上来忙堆笑迎了上来，一阵客套，发烟；完了让手下几个人拿好喷枪，随时等候检验。

老秦光着背，皮肤是油光发亮的乌黑，穿着一条布满黑色沥青的大裤衩，脚下踩着一双踩满沥青油糕的黑布鞋。在他的后背有一片烫伤的焦痕，脖子畸形的向左侧歪，若不是那副无害的笑脸，我还以为他因为桀骜不驯而故意把脖子歪到一边。

我让大家仔细验收查看，由于部位关键，不允许留一个死角。老秦安排了工人跟着，随后便拉我在阴凉处交谈。

我仔细看着他，五十来岁，听口音是河南人；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在这座城市中将近80％的防水都是河南人在承揽。我身边有不少河南的朋友，所以我对“河南人”这个敏感词总是公平看待，并不反感。

他先是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干事总是以工程质量为先，趁人不备，便急匆匆的往我的口袋里塞烟。我忙阻止，脸有怒色喝问他这是什么意思？！老秦满头大汗，有些慌张，急忙拿回烟左顾右盼，竟然结巴了起来。

我看他的样子既好气又好笑，为了打破尴尬，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哥，做好您承接的活儿，在我这儿不需要这个。”老秦尴尬的笑笑，憋了好久，说：“那晚上我请您吃个饭吧。”我摆摆手，示意不用。这时大家回来了，汇报了验收结果，纷纷表示满意。我转脸对老秦说：“挺好的，看您是个做事底细的人，再接再厉！”说完准备下楼去。

工长在一旁用眼神示意老秦借机拉拉关系，老秦满脸通红，叫住了我；我诧异的回头，老秦坑坑吃吃半天说了句：“嗯....嗯....领导慢走.....”我笑了，慢慢走下楼梯。

结束工作，已经快下午七点了。我走出办公室，发现老秦站在外面，身体笔直，像雕塑一样挺立着。“老秦？有事？”“没事......内个.....我....看您晚上有没有事....要不一起吃饭啊”“真的不用老哥，我家中有事，怎么，吃这饭还有什么说法啊？”“没说法，没说法，就是吃饭啊......”“不用麻烦了，也没什么规矩，如果需要我协助的地方，您可以现在就提。”“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想，一起吃个饭啊....”

我有些无语了，面对老秦的执着，我竟然有了一种动容的情绪。我不知道他在外面等了多久，没有一丝声响，也没有言语。对于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长辈，他身上的那股力量，让我无法抗拒。

“好吧，老哥。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安排下，今天就你和我，我请你！”“那怎么行！我请我请......”老秦说着，露出了憨厚的笑。

老秦不会开车，刚要打电话请人来接我们，被我制止了。“老秦，坐我的车，一会儿我送你回来。”老秦不肯，推脱了半天，无奈我的坚持，便随我到了车边。打开车门，老秦虽然新换的衣服，还是掸了又掸，双脚在水泥地上跺了又跺。

我开车来到一处家常的小馆子，老秦看店面小，犹豫着不肯下车。我看着他，打趣的说：“怎么？老哥嫌我挑的地方让您不满意？”他慌忙摆手说：“这里太小了吧，不符合您的身份啊。”我笑了，说：“我有什么身份？您大我十几岁，我想这里很好，聊天说话，吃的自在惬意。”

老秦跑下车去隔壁烟酒店买酒，我先走进饭馆里。不一会儿，他抱着两瓶1573过来，我无奈的抬眼看着他，说：“老哥，我不喝酒，您每次都喝这个？”老秦有些局促，劝我喝一点。“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这是我的原则。这酒挺贵的，您还是去退了换您常喝的酒吧。”

老秦抱着酒，有些举棋不定。看我样子坚定，便回去退了，拿了一瓶牛二在手里。

我们相对而坐，我把菜单推到老秦面前，说：“家常菜，您来点菜，我不忌口。”老秦慌忙把餐单推了回来，我假装严肃的说：“老哥，都坐在这儿了，再客套就假了啊。这里量很大，四个菜就很丰盛了，您选吧。”

老秦拿着菜单看来看去，刚要点第五个，被我制止了。我看服务员记录的菜：红烧排骨、溜肥肠、水煮鱼和焦溜丸子，说：“您确定您还能吃的下？先吃，不够您再点，不浪费粮食。”

老秦倒了一杯白酒，我倒了一杯白开水；老秦站起来，举杯一饮而尽，看得我有些诧异。他吃了几口菜，才缓过神来说：“初来贵宝地，没想到能遇见你这样的人，我虽然不会说话，但我心里开心。”

我喝了口水，说：“老哥别再客套了，我看得出您为人忠厚老实，放开些，我们能够结实也是种缘分，这与其它毫无关系。”老秦举杯又要干，被我拦下，待我再去看他，泪水已经挂满了他通红的双眼......

我不解其意，慌忙以手相搀让他坐了下去。一个七尺的汉子，面对一个晚辈，真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难以明说的往事。

老秦尴尬的苦笑了下，示意我吃菜。我说：“怎么了老哥？心里有事？”老秦慌忙掩饰说：“没有没有，可能是喝高兴了，情不自禁吧。”说着背过脸去轻轻擦了擦泪水，转头又露出憨憨的笑意。

“老哥但说无妨，我看您为人憨厚耿直，所以你我说话也并无虚情假意。如果信得过我，不如跟我讲讲，说出来心里或许会更加快意。”我以水代酒敬了他一杯，示意他说下去。

他面色微红，停顿了一会儿，仿佛鼓足了勇气，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有个儿子。家里有两亩田地，生活普通，但也凑合能过下去。儿子五岁得了脑膜炎，由于治疗不及时，影响了智力。现在二十几岁的人了，没有劳动能力。老伴儿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民，自从儿子的病情越来越差，她也日益消沉。后来吃的药也涨价了，光靠两亩田地已经不能维持家里的开销了......”

说着，他仰头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了下去。“后来我跟着家乡的人出来四处打工，便学会了这做防水的手艺。但全中国对我们河南人的误解根深蒂固，总是看到别人防备的眼神，心里不是个滋味......我是农民，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我相信那些不好的人，也多半是被生活逼迫，这跟是哪里人没关系。做防水是件苦差事，我们顶着烈日还要忍受喷枪的炙烤；你看我背上的疤，这就是前几年死命赚钱，中暑了晕倒在油毡上烫的。可我没有怨恨，至少我有钱打给家人，让她们可以平平淡淡的活下去......”

我认真的听，他抬手又倒了一杯酒，感激的看着我，没说话又喝了一半，继续说：“前两年工地出了点儿事，我们做车库外墙防水，有两个兄弟从篮子上摔了出去。一个断了腿，一个摔到了脑袋，伤好后还是反应迟钝。事后老板开除了他们，我气不过去找老板理论，也一并被开除了。我们三个人四处找活，没人愿意要他们两个，我索性也都没去。生活没有着落，我们不偷不抢，就捡垃圾活着；可是家里还有两个等着吃饭的嘴，于是我鼓足勇气决定自己接一点小活干，哪怕价格低点，也要让生活继续下去......”

我喝了口水，内心沉重，说：“老哥，你是个好人。”他苦涩的笑了笑，说：“我哪里是什么好人，被生活逼的。别人可以对我无情，可我不能无义。我不想要什么大富大贵，愿意少挣钱多做事。这社会还是好人多，一路走来，也逐渐有了些活做，我又收了些人进来，不管技术或身体有什么缺陷，首要的是人品的过得去。”

桌上的菜吃的不多，老秦已经微微有了醉意。老秦看看桌上的菜，一脸歉意的说：“您看，光听我说了，菜还没怎么吃，都凉了，服务员，点菜！”老秦招呼着，我看着服务员走过来，摆手又示意她回去，对他说：“老秦，我们都是农民出身，虽然我没下过地，但我从未脱离过老家那片土地。是！城市的生活可能会让人忘了本；有时会爱慕虚荣，崇尚权力。但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原则，我理解你。”

略微沉默，“老秦，我觉得你有能力把整个小区的防水做好，做完验收没问题就拨款，你能接吗？”我微笑看着他说，“其实我一直在甄选队伍，我觉得你担负的起。喝差不多了，我送您回去休息吧。”

老秦傻傻的看着我，脸上露出惊讶、欣喜、激动和感激的表情。他突然站起来推开椅子，欲双膝跪地，我慌忙起身扶住他说：“诶！老秦！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让我怎么受得起！”待我拉起他，老秦已经涕泪横流，哭的像个孩子。我也为之动容，偷偷留下几滴眼泪。

我招呼服务员结账，老秦一把夺过单子，说什么也不让我付钱。我看他在一个塑料袋包裹的钱袋里摸了半天，问服务员多少钱。“87元，您给85好了。”老秦楞了一下，把攥紧的一叠钱又往里推了推，我想那些一定是他的全部积蓄。

我要送他，他说什么也不让。他把我送到驾驶位，轻轻的把车门关闭。“老弟！我老秦感激你！我也替我的兄弟们感谢你！交给我老秦的事，我一定尽心竭力！”说着，老秦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投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我坐在车里苦笑了一声，内心却平静不下来。生活所给予我的比给予他的多太多，在他的面前，我无疑是幸运的。好人理应有好报，虽然谁也不能妄图改变规则，但都可以为善良尽一份力，让他们有勇气直面眼前。

回到家里，爱人在等着我，儿子早已睡熟。我走进卧室亲了亲儿子的脸。爱人依偎在我的身旁，我摸摸她的头，说：“今天不是应酬，结交了一个朋友。”妻子浅笑，说：“又是一个穷朋友？”我点点头，给她描述了老秦的事。“做你想做的吧，我理解你......”爱人的声音依旧温柔。

月上中天，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卧室里。难得的好天气，我想此刻老秦业已深深的睡去。

好人好梦，繁华如过眼云烟，总会赋予善良人以机遇；即使生活满目疮痍，谁也无法阻挡平凡的人追求幸福的权利。

此刻老秦在破败的工棚里默默流泪，也许是想到了远方的妻儿，也许是感动于我赋予的希望，也许是对美好明天的希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