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称呼你。虽然你也两鬓斑白,虽然你早已有了孩子,可在我眼里,你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谢谢你清明节这天来看我,这一天,是你的选择,也是我的决定。
放眼全村,土胚墙的房屋,除了前街上那几个苟延残喘的残垣断壁,依然能矗立不倒的只剩我这个老朽了。四十二年,对于人的年纪来说正当壮年,而对于一个土胚制成的老屋来说,早已到了耄耋之年。其实,我早已在屋内抬头便能眼望蓝天,夜晚满天星斗向我眨眼,歪头就能感受到从裂缝吹来的雪雨冰风,寒霜热浪。这几年来,数次的疾风骤雨,都不曾让我孱弱躯体屈服和折腰,即便是我墙体断裂,梁断顶漏。孩子,我一直在等你,等你这个决定。
孩子,还记得吗?房梁上弯绕着的那个生锈的铁丝钩,那里曾经挂着一个用竹编的篮筐。里面盛着过年才能吃到的白面馒头和糖包,有时也会有香喷喷的油条,这是亲戚来串门带来的,也许是邻居家生小孩送的。大人舍不得吃,又怕被狗猫和你一次性偷吃完,就用竹篮挂到房梁上。谁知防的住猫狗却防不住你,每次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书包一甩,去找小板凳。踏在小板凳上,不顾它的摇晃就直接爬到了桌上面,双手举过头顶,小脚用力踮着,竹篮就从挂钩上摘下了。有几次用力过猛,竹篮倾斜,披头就洒落下来,那糖包油条就掉到地上,滚了一屋。你连滚带爬的下来,一个个捡起来重新塞到篮子里,再笨拙的把篮子举到挂勾上,都忘记了拍打上面的尘土。直到被妈发现,屁股挨了巴掌,才承认是自己干的。
孩子,你看我那灰白的墙体,似乎已看不到当年白洋灰炫耀装扮的倩影,那可是从临县的百里外拉来的优质白灰,当年抹到屋子里的土墙上,洋气的很呢。当年张贴在我身上的那些画报现在仍然在,只是已经变得发黄了。那是城里人看过的旧杂志、旧挂历。当年刘晓庆还很年青,一双大大的丹凤眼楚楚动人;妩媚无比的陈冲还是小姑娘;谁也不曾料到的是奶油小生唐国强,竟然后来成了主演皇帝、伟人的专业户。一张挨一张 整整齐齐的半面墙,花花丽丽的 ,坐在对面望着墙上的电影明星,看久了,那画报上的人便会动起来,热热闹闹的,后来你看了部神话小人书叫《画中人》,你总是幻想着,墙上的人能像电影里的一样走下来。
正冲屋门的中间,满是灰尘的土墙上留着鲜明的覆盖印记,那是曾经悬挂中堂的地方。是当看病先生的爷爷找人写画的,左联是“忠厚传家远”,右联“诗书处世长”,中间是一幅毛笔作的山水画,有山有水有松树还有乘凉的亭子,那时的你,画里的风景你都还没见过。过年时,中堂下面摆满了平日不见的鸡鱼肉肘,大白面馒头也摆放在两边。中间位置是用馒头做底座,筷子插两根,立一个用烧纸折叠令牌相似的牌位,毛笔书写着“李门中三代宗亲之神位”的字样,新年钟声响起,松香缭绕,屋里散发着安然、虔诚的味道。
中堂下面是四方四正的八仙桌,两把高背的太师椅端坐在两侧,桌子和墙壁之间是长条的黑漆搁几板,端庄又稳重。左边那把椅子是爷爷的专座,平日里,是没有人敢碰那把椅子,无意中坐上,说小了是不懂规矩,说大了那是以下犯上,要挨板子的。家里只有你胆子大,作为嫡传的孙子可以在任何桌椅爬上爬下,仿佛你是家里的小皇帝。爷爷在家,是没人敢管你的。爷爷不在家时,你就不敢放肆了,在爸妈面前,就听话的做在桌前的板凳上。来了客人,就变得更加可爱,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连桌子边前也不敢凑一凑。爷爷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墙上中堂两边挂的对联,就是家里的祖训。
孩子,你还记得靠着东墙的土炕是哪年扒掉的吗?后来,这个位置换成了木床,其实,当年你最喜欢睡的就是那土炕。造炕的土胚和我的墙体是一奶同胞,盖完我把剩下的土胚就盘了个火炕,在炕下面留了烧柴取暖的烟道,但是家里人为了让房间干净 ,冬天一直没曾用柴烧过。窗外寒风呼啸,四五层的棉被盖到身上,依然是暖烘烘的。夏日里,那顶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蚊帐,不像现在的蚊帐一样透明稀薄,而是绵软而厚实,灰色是因为洗了无数遍,白色掉了色。几根竹竿和墙体连接架在土炕上,像现如今在郊外搭起的帐篷。蚊帐的四壁上点缀着一些布制的花朵,那是你身上被蚊子叮了包后,奶奶带着老花镜带着愤怒寻到的破洞,一块块缝补上的,奶奶的手可巧了,小洞用线缝成小花,大洞用布剪成树叶。在夏日里的晚上,桌子上的煤油灯映进蚊帐里形成波浪的光影,你和姐姐静静躺在凉席的土炕上,望着蚊帐顶上的褶皱,听奶奶讲着她小时候的故事,渐渐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挨着土炕的五斗柜是奶奶的嫁妆,是奶奶的爹找人用家里的老槐树打造的。槐树的木头密度高,打出来的家具重实不变形,整个柜子全是榫卯结构没有一颗铁钉,若是留到现在,一定是可做文物来收藏。想不到的是,这黑漆的古董家具却成了你少时的乐趣玩伴。缺少玩具的年代,来个小伙伴,你能拿得出手的招待,就是让奶奶把五斗柜的两个大抽屉搬到地上,供你们玩耍。两个抽屉就是大百宝箱,应有尽有有纽扣,火柴盒,玻璃球,还有各式样做针线活的顶指儿,缠线的箍,小核桃,小葫芦……小伙伴们像探宝人一样,瞪大了眼睛,完全进入了魔法世界一般,当翻到一两个未曾见过的物件,举着去问家长,十万个为什么能问一个遍。两个大抽屉能玩一两个小时,小伙伴离开的时候,总是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的被家长拖走了。而你的盼望则是,当你去他家时,他也能像你招待他一样招待你。
最西边的那间屋,你们称呼它小北屋。独立的一间,房间很小,只有靠墙的一张床,和一组顶箱柜。儿时的你和父母有时就挤住在这张小床上。床围子是用报纸张贴而成,高高的西山墙上有个不大的小窗户,白天日落前,会有阳光透进来。对了,你看到了没?在床头的正上方,一根细细的棉绳垂下来,一头在房顶的木檩条上系着,另一头垂下来,随微风荡来荡去的。还记得是做什么用的吗?当年这条垂下的绳子上,绑了一个铁丝拧成的挂钩,一只小药瓶制成的煤油灯就挂在上面。月亮挂柳梢,夜静了,劳累了一天的人,大多数都睡了。只有这盏煤油灯和母亲没有睡,她在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针钝了,就拿起来在花白地头发上划几下,针便顺溜了许多。睡眼朦胧的你,看到灯光里的妈妈那疲倦的面容。小时的你就嘴甜,“妈,睡觉吧。”妈给你掖了掖敞开的被角。“你先睡吧,胳膊别露外面受凉。”灯光是暖的,被窝里也是暖的,在妈妈的身边睡着更是暖暖的。孩子,我这粗糙的四间土房,藏着你多少儿时的故事啊,现在说都说不完。
院子里,粗壮的枣树遮天蔽日,像是一把大大的遮阳伞。枣树下,爷爷一只手拿着大烟袋,一只手摇着蒲扇。阿黄趴在爷爷旁边,尾巴跟着蒲扇一起忽闪忽闪的摇着,仿佛它要把热闹的夏日降下温来一般。西南角的牛棚里,老黑牛正大口吃着你和姐姐白天割来的青草,不时地抬起头来“哞哞”地叫两声,像是在感谢小主人的辛劳。“吃饭了!”院子正中央处摆好了小桌子和小板凳,奶奶叫着你。桌子上高粱秆编做的篦子,摆满了诱人的食物,黄澄澄的是玉米面窝头和饼子,红彤彤的是煮地瓜 。搪瓷盘子里盛着半盘丝状长条的东西,咬一口却裂了嘴,太咸了。原来是屋门前大缸里腌的萝卜咸菜,被奶奶切成了条,你以为是土豆丝,却是满嘴咸涩的破咸菜。在挨着你最近的地方,有一个白瓷小碗,里面有白若浆糊状的东西,用筷子戳一些抹到玉米面的饼子尖上,塞进嘴里,糯糯的、香香里、咸咸的,里面有肉香的味道,葱花的香甜。那是奶奶特意为你做的,你最爱吃的咸浆子,那是你和姐姐的专享食物,连在外赚钱的父亲试着去尝一口,都被奶奶瞪上一眼。
如今啊,院子里早已荒草丛生,牛棚里的牛早已卖做他乡。也许是太老了,连院子里的那颗枣树也不再结果了,只有半边树在长绿叶开枣花,另一半估计退休了。是啊,孩子,其实你也早已不是孩子,你的孩子也比你当年做孩子的时候都要大了。你说,我能不老吗?时光一去不再回,别怪我的唠叨,我是怕你忘了。但是,人终究会忘记的,毕竟人是要向前看的吧。
“轰隆隆”是天打雷要下雨吗?我耳朵背了,听不清。
不是的。那是挖掘机的轰鸣声,是你找的施工队来了。困了,也许站的太久了,我是该睡觉了。我要倒在土炕上睡,对的,就是你睡过的那个土炕。睡了,睡了。
孩子,请记得我啊!因为我的一生有你才有这么多的乐趣,我也相信你的一生有我,才有这么多的追忆!
泪,顺着干裂的黄土墙壁流了下来。不对,那是拆迁工人喷洒的防尘水。也不对, 那是春季里新生的雨!
别了,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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