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

作者: 我不识花 | 来源:发表于2020-06-06 12:11 被阅读0次

    “黛儿,……你真的,想好了吗?”他的声音平生仅见的颤抖了。

    “想好了。”女子纤细的背影纹丝不动,答得毫不犹豫:“我的心意你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身姿挺俊的男子立在案前,目光沉暗晦涩地看着案上那薄薄的一张纸。

    “和离书”三个字写得娟秀而不失豪气,是闺阁女子中少有的好字,曾经是他欣赏的,此刻却无端刺痛了他的双眼。

    京城里,谈及言将军时,无不交口称赞,而赞美之词无比围绕着两个词,一个是“精忠报国”,另一个是“情深意重”。

    “精忠报国”说的是言将军的赫赫战功,“情深意重”却是说的他与结发妻子那世间难得的恩爱情深。

    传言,言大将军当年还是将军府的大少爷时,随言老将军征战沙场两年之久,边境一战中进献良策,扭转战局将敌人打了个屁滚尿流。

    言大少堪堪十七岁便立下赫赫战功,何等英姿勃发。

    言大少归京,着战甲,骑战马,满城百姓夹道欢迎,马蹄混着脚步,将清晨才下落的一层清雪踩了个稀碎。

    紧接着,便是朝见天子,封赏加爵,隆冬新雪掩不住少年的光芒。

    国朝财富兵强,又刚打了胜仗,那日正逢上元佳节,花灯熠熠,满城热闹,百姓们摩肩接踵猜灯谜,放花灯,一派繁荣气象。

    而言大少与他恩爱了半生的妻子,便是在这样一个浪漫极了的日子里……

    国朝的上元节,猜灯谜是一项老少皆宜、必不可少的习俗,更有许多少年郎借此在心慕的姑娘面前一展学识。

    却说这明玉楼,寻常日子里是文人雅士聚集的好去处,上元节嘛,更是以灯谜第一的噱头,赚足了京城里平头百姓,达官贵人的目光。

    言大少进场时,明玉楼里气氛正热,厅堂里高悬着的各色彩灯已被赢走了大半,不少人正冲着那正中央那挂的最高的走马灯使劲。

    言景明抬眼看过去,走马灯做得堪称一绝,流光溢彩的光影间,是位一袭白衣的姑娘,或是倚栏远眺,或是亭中看花,或是临风而舞,一举一动,眉眼流转间是令人难以错目的神韵。

    “哟,这灯上画的不是安宰相的千金吗?”同行的友人不禁惊呼道。

    言景明目光附在灯上,闻言好奇道:“安宰相便由着自家女儿的肖像制成走马灯,挂到明雨楼来让人争抢?”

    京城再落魄的世家小姐怕是也不会允许这样有失身份的事发生。

    友人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安家的小姐专门爱与她爹唱反调,无法无天的,谁也管不了呢。”

    “为什么?”言景明皱了皱眉。

    “听说是看不惯安宰辅纳妾,你说这男人哪有不纳妾的,做女儿的还管到当爹的头上来了,这安小姐脾气可真够古怪的……,唉,景明,你不是说今日这风头让我出吗?”友人一闪神,身边的青年竟径直向着台前去了,急忙呼唤。

    “上次你相中的那把凌霜剑送你。”

    “你说的!可不准耍赖。”友人冲他背影喊道:“那么言兄且去出风头吧,小弟就先不奉陪了。”

    好家伙,他可不想去凑言大才子的热闹。

    言景明低声读到:“逢场作戏,打一诗句。”

    彩纸上的小字一眼便能看出是出于女子之手,娟秀不失豪气,着实难得。他凝神想了一瞬,提笔落下一行小字。

    明雨楼的伙计一瞧,神色一喜,忙道:“恭喜言大少,摘得今日的头号走马灯。”

    言景明笑了笑:“送到将军府吧。”

    正欲转身离开,伙计忙拦人道:“大少莫急,安小姐请您去楼上喝杯茶。”

    明雨楼二楼雅间,青黛正坐得无聊,看着满京城的灯火通明,她一袭素淡白衣显得格格不入。

    其实她没抱什么希望有人能答出她的谜题来,不过是想气一气安宰相大人罢了,那盏灯做得漂亮,她想自己捧回府里去的。

    正出神,楼梯口的脚步打断了她的思绪,青黛抬眼看去,风神俊朗的公子正向她走来。

    不是风头正盛的言家大少又是谁?言家与安家各据朝廷一方势力,青黛除却他回京过长午大街那次,从未见过言景明。

    他是庶子,没有资格出席各种宴会,两年前又去了边境,身份贵重的安家嫡女对这个人从来是只闻有其名,从未见其人。

    青黛笑了笑:“言大少,逢场作戏,打一诗句?”

    言景明也笑,温文得不像沙场上出来的人:“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是痴,安小姐,这句诗未免太伤怀了些,不衬上元佳节的景儿。”

    青黛挑眉,骄矜傲慢得很:“我自己尚且失意,凭什么要出衬景儿的题来称你们的心意?”

    “那么,小姐可愿随我去放盏河灯?心情好些也未可知。”

    青黛贪恋那嗓音里的温柔,意料之外的没有拒绝:“好啊。”

    ……

    莲花河灯随着波光粼粼的江水渐渐远去。

    “灯上写得什么?”言景明十分不讲规矩地问。

    莲灯上的心愿哪有告诉别人的啊,偏偏青黛也是个不讲究的:“希望我阿娘在地下过得好。”

    “有什么不开心的,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跟我说说。”言景明见她神情落寞,心里也酸涩的紧,故话说得也小心翼翼。

    “这有什么,满京城怕也只有你不知道了。”青黛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爹娘半生恩爱,可是我爹变心了,两年前给我娶了个二娘回来,我娘身子一向不好,不过半年便去了。”

    “……”言景明漆黑的眸子里盛着满城的灯火也装着眼前这个伤心的姑娘。

    “我不能原谅他。”

    他觉得她颊边那滴泪太过刺眼,不由问出口:“那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伤心?”

    青黛转头看他,那深沉的目光竟让她有种泥足深陷的溺毙感,笑了笑,她道:“不如你告诉我,怎样才能不伤心?”

    “我娶你吧。”言景明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没有别人。”

    青黛道:“不论如何?”

    言景明郑重放下四个字来:“不论如何。”

    青黛看着他:“我知道这很难,不容于世俗,但是这话是你说的,你若有二心,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不会。”仅仅是两个字,却让安青黛像是黑暗中闷头乱撞的飞蛾一般,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光明的火苗。

    将军府的言大少娶了宰相府的安小姐,郎才女貌,轰动京城。

    安宰相不同意这门亲事:“黛儿,言家那小子绝非善类,他一介庶子娶了你,那他继承将军府家业的机会就更大了,你不明白吗?不要为了气爹,打上你一辈子的幸福。”

    青黛笑得嘲讽:“爹啊,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我虽像娘,但眼光却不像她,你且放宽心。”

    青黛在她爹的叹息中嫁了,凤冠霞披,嫁给了世上最好的儿郎。

    “黛儿的名字是谁的?”情浓时,他抚着她的鬓角问。

    “我娘起的。”青黛弯着好看的眉眼:“爹娘少时相识,尚且穷苦,只买得起廉价的青黛,但是我爹常常会为娘画眉,我娘觉得那样的岁月好极了,好到后来再好的黛都比不上青黛在她心中的位置,于是啊,青黛变成了我的名字了。”

    “那么,而今我效仿长辈,日日为娘子画眉可好?”

    “好啊。”彼时,青黛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安家的败落不过一夕之间,位高权重的大臣永远是掌权人的眼中钉。

    青黛的爹最终也死于病痛,二娘卷着仅剩的家产不知逃去了哪里。

    言景明把哭得肝肠寸断的青黛紧紧抱在怀里,爱怜地摸着她满头青丝:“黛儿,别怕,你还有我。”

    嫁人当嫁言将军,坊间百姓谁人不知言将军前途一片大好,却守着安青黛这个落魄小姐,多年无子,却连妾都不曾纳上一个。

    情深意重,不过如此。

    岁岁年年,国朝的冬天很少会下这么大的雪,将军府的院子里的白色铺了厚厚一层,唯有一串脚印破坏了这幅难得的天工之作,那是言景明一大早进屋时踩的。

    青黛还是个小姑娘时,便喜欢冬天里打开窗子,趴在那里,吹着冷风看雪景,那时,往她手里塞暖炉的是她的母亲,……后来,是她的丈夫,那个一战成名的少年将军。

    如今,她已经学会了自己先捧上一个,暖炉一如既往地温暖了手心,她却觉得心里冷。

    何必等着别人塞给自己呢?那是小孩子才配有的任性。徐娘半老,她不再是宰相府里备受宠爱的大小姐了,往后余生,她也不会再是将军府里受人尊敬的夫人。

    做了半生的梦就这样破了,尽管安青黛向来是个想得开的,也难免伤怀。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自以为圆满的爱情,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场。”青黛看着那串脚印似在出神,带着些许自嘲意味道:“原想着是我不配……”

    听到此言,言景明呼吸骤沉,修长的手指骤然收紧,几欲将笔杆捏断。

    却听青黛轻笑一声,继续道:“现在我总算想明白了,其实,是你不配。”

    双目闭合一瞬,言景明想要逃避这令人窒息的痛意,却终究逃脱不过。

    “当初,你为什么接近我?”

    “……”言景明不言。

    青黛又道:“我不怪你这个,我只怪你许下了一个你做不到的诺言。”

    叹息一声,他还想挽回:“黛儿,无论如何,我心里有你,你不会不知道,何至于此?我从不曾想过要将她迎进门,你……”

    “我要走了。”女子打断他的话。

    她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间,言景明看到那双眸子中没有丝毫怨怼,依旧澄澈如水。

    “我说过的,你明白的,阿明,放我走吧。”

    良久,他不发一言,沉默地将自己的名字落墨纸上,就在她的名字旁边。

    言景明,安青黛。

    当年烫金的婚书上,这两个名字也曾紧靠在一起,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丢下笔,威风赫赫的大将军几乎是落荒而逃。

    青黛走过去,将和离书妥帖折好,收入袖中,又回到窗前坐下,支颐看雪。

    她想最后再看一看这难得的满庭落雪,等去了江南怕是不会再见了。

    青黛的娘亲名唤苏雪,娘亲喜雪喜白衣,娘亲去后,除去新婚之夜那一袭大红婚袍,青黛便一直穿白衣。

    还记得言景明曾说过:“你性子活泼,总是穿白衣未免太素了些,给你裁几身红衣裳好不好?红色更称你。”

    她在他温柔的嗓音里笑了,不知可否:“白色不好看吗?”

    他说:“白色也好,像冬雪的精灵,能洗去我满身的血腥。”

    那是能让人醉倒的温柔。

    如今,白衣如旧,人如旧,是什么变了?

    青黛恍然明白,是人心变了。

    她明白,她不失败在没有子嗣上,而是败在岁月的消磨里。

    原来,年少时的恋爱缱绻也会随时间慢慢淡去,能逃过“厌倦”二字的恋人何其有幸。

    只是阿娘啊,青黛从未料到,你我竟皆未有此幸。

    江南的春色正好,一处小别院里,长椅上女子正悠悠的晒着太阳,轻摇小扇。

    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斑白的鬓角,脸上的皱纹,唯有那一身的风韵让人惊艳。

    青黛闭着眼,唤住了过来奉茶的小丫头:“小毛丫头,过来给我捏捏腿,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奴婢给庄主讲讲最近的事儿吧,解解闷儿。”丫鬟闻言跪坐在椅子边,伸伸手小心的给她捏腿。

    “嗯,讲讲吧。”

    “这第一件大事啊,要数言将军去了。”

    青黛摇扇的动作霎那间顿住,良久,久到手都木了,才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怎么去的?”

    “老去的。听说去临前还抱着个年代久远的走马灯,家中也没个子嗣,朝廷给这位功勋卓著的老将军发了丧,将那个走马灯也随葬了。”

    “你下去吧。”

    “啊?……是,奴婢告退。”

    春光正好,小院里草木葳蕤,女子靠在长椅上,眼角的泪无声中洇湿了鬓发。

    世人皆说安青黛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的时候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她想要一份不染纤尘的爱情,可是她活在红尘中,怎么可能敢有这样的奢求呢。

    但是没关系啊,求不到,她不求了就是。

    有诗有酒有春色,纵然怀着遗憾,也可以过得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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