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怀表 父亲的连

作者: 卓女 | 来源:发表于2017-06-18 09:19 被阅读157次

          父亲的怀表  父亲的连

                      文/卓女

    父亲有一块民国时期的老怀表,他不像电影里的绅士那样把怀表放在上衣兜里,露出闪亮的表链在人前显摆。他总是用一块旧丝帕把怀表包起来放进一个小木盒,然后再装进一个泛黄的旧皮箱里。这个黄皮箱和老怀表都是父亲在解放初期从万县带到重庆的,它们的经历和父亲的历史一样曲折,却被湮没在无痕的岁月里。

    每年清明节,父亲就取出怀表,在饭桌上点三柱香,把怀表捧在伤残的手心里,对着香烛三躹躬,然后闭上眼睛,自言自语地嘀咕。父亲在向谁倾诉呢?对于我的提问,他充耳不闻。这一刻对父亲来说是神圣的,绝不允许仼何人打扰他。我只得乖乖地守在他身边,俨然接受灵魂的洗礼。我不知道他在悼念谁?但从父亲凝重的表情、虔诚的祭拜中,分明感觉到了,这个人是他生命中难以释怀的痛,是父亲与另一个灵魂的真情对话。

        13岁时,自以为懂事了,多次缠着父亲,要他讲这个人的故事。父亲总是坚持他的态度:“你现在还小,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文革初期,父亲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天,父亲的神情很沮丧,回到家就取出怀表,又把藏在砖墙缝的几张老照片取出来。其中两张有我的三个哥哥、姐姐,他们从小跟随父母住在万县,不幸染上天花瘟疫而夭折。为避免睹物思人,母亲把这些老照片都藏进了砖墙缝里。另外三张是父亲的,他身穿国民党军服,腰间插着手枪,神气十足。这些老照片,还是儿时见过,当重新进入我的视线,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痛楚。

    母亲颤巍巍地捧起儿女们的照片,问父亲:“你把这些取出来干什么?这不是在戳我的心窝吗?”

    父亲眉头紧锁,沉重地说:“留着这些东西,可能会给我们家带来后患,只得把它们毁掉。”

    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把怀表握在手里:“照片可以烧掉,但怀表不能毁,你别忘了,是赵营长救了你的命。”

    原来怀表的真正主人,就是父亲每年祭奠的那个人。

    我对老怀表愈发好奇了,这里面一定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我开始寻找机会向父亲询问怀表的来历,父亲的态度依然固执:“大人的事,小孩不许过问。”

    不久,父亲因胃出血住进了医院,我正在家闲着,因学校已停课。照顾父亲的担子落在了我肩上。母亲再三叮嘱:你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千万不能倒下呀。你得多用心,让他尽快好起来。

    每天,我从家里到医院要往返数次,初次尝到了生活的艰辛。但能天天陪着父亲,尽一份孝心,也是一种幸福。后来,我索性把凉椅搬进医院,日夜守护在父亲的病床边,成了住院部最小、最勤快的“护工”。

    父亲的病日渐好转,已能到户外散步了。一天,我陪着父亲在医院的花园晒太阳。父亲拉着我的手,很严肃地说:“你不是一直想听怀表的故事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很疑惑:“爸,来不及是什么意思?”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以后你就明白了。”

    “你常问我为啥进了国民党军队?那是因为18岁时遭抓壮丁。先是在范绍增的川军当兵,后来被国民党收编,那年我被提拔为连长。抗日战争爆发后,川军率先出川抗日。我和一批川军被编进29集团军,不久转战到了湖北的大洪山区,与日军打了3年的游击。”

    我极惊讶!“爸,你还打过日本鬼子?真了不起!”父亲伸出右手,手掌全是伤疤,4根手指弯曲,已无法伸直。“我这只手就是在大洪山战役受的伤。”

    父亲停顿良久,接着讲诉:“1940年下半年,占领宜昌的日军开始全面包围大洪山。经过二十多天的激战,我方损失惨重。军部决定将指挥部和主力部队转移到大洪山腹地。我营承担了掩护军部转移的仼务,营长把阻击敌人的仼务交给了我连,并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须坚守阵地,直到军部安全撤退后,你们才能撤离阵地。”

    “我连在一个山垭口布下防线,营长则带领另外两个连在后山作掩护。后山有条山路是军部撤退的必经之路。我连死守阵地,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到了第三天中午,已是弹尽粮绝,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了,我的右手也受了伤,被一颗子弹打穿手掌。我们正准备同敌人肉搏,营长带着十几个兵赶来了,并告之军部己安全转移,命令我连马上撒出阵地。这时敌人开始反扑,咬住我们紧追不放。”

    “在辙退途中。我的左腿不幸中弹。营长二话不说,背起我就走。快到山后的一个山洞时,营长把我交给一个排长,你们暂时进洞躲一下,等我把鬼子引开后,你们再下山。记住!一定要把你们的连长活着背出去。我一听急了,让我留下来掩护你们,反正我只剩半条命了。营长说,这是命令!他从衣兜取出一块怀表,对我讲,这是缴获鬼子的战利品,你留着,打仗很管用。”

    “两天后,我们终于找到了主力部队,我被送往野战医院抢救。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右手和左腿却留下了伤残,从此离开了部队。临走前,我到处打听营长的下落。一个老兵告诉我,营长已死在我们撤退时的那个山洞里。对营长的死,我后悔了一辈子,能活到今天,全靠他舍命相救。这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呀,我只好每年清明为他烧三柱香,以告慰营长的在天之灵。”

    听完老怀表的故事,我深深为之震撼!父亲严守十几年的秘密,竟是一段悲壮的光荣历史!我为曾经对父亲的历史有怨气和不理解而感到愧疚。今天,当握住父亲伤残的手,重新端详父亲刻满沧桑的脸厐,我的眼睛潮湿了,父亲,我为你感到骄傲!

    父亲出院不久,因历史问题被单位隔离审查,半年未回家。当我在医院的病床上看到奄奄一息的父亲时,他已患了胃癌。我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毁掉怀表,为什么说来不及了,原来他对自己的后事早有安排。

    母亲日夜守护在他的身旁,她梦想着用爱创造奇迹,让父亲多活些日子。寒冷的冬天来临时,父亲还是走了。那一刻,母亲悲痛欲绝!自我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母亲为父亲伤悲。她对封建包办婚姻深恶痛绝,对父亲用一百块大洋换取她的终生耿耿于怀,甚至不与父亲合影以示对父亲的一种惩罚。不曾想,在父亲危难时,母亲积淀在心底的爱终于喷涌而出,他们风雨同舟几十年,巳将最初的买卖婚姻磨合成水乳相融的亲情。

    父亲走后,母亲没有按照他的遗嘱把怀表一起火化,而是把怀表继续保存在黄皮箱里。直到母亲临终前,她才把老怀表交给弟弟:“这是你爸留下的唯一遗产,一定要好好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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