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就好,我相信你们。”三叔用手捋了一下山羊胡子,指着值班室说道,“屋里有几个黄河蜜,你们一人一个。今天帮果园里除草,就算是给你们的工钱了。”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去啊,这是你们的劳动换来的。记住了,一人只能拿一个。”三叔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说着话起身往大门口走去。
我们三个交换了一下眼神,毫不迟疑地冲进值班室,果然看到地上放了几个香喷喷的大蜜瓜。顾不上挑三拣四,我们一人抱了一只放进提筐,这时候三叔已经开了大门在等着我们。生怕他再次出其不意地使出“无影脚”,我格外小心地侧着身子边走边观察着,安全地走出门才松了一口气。
“以后再要干偷偷摸摸的事,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看着我们都出了门,三叔“咣当”一下关上大门,隔着门缝撂出了一句话。
……
回家的路上我用沙枣树上掰下来的刺把衣襟别了起来,怕我妈看到我少了两只纽扣引来铺天盖地的责骂。可是不论我如何掩饰终究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她说自己点灯熬油地给我做衣裳,才穿了几天就少了两只纽扣。我妈骂起人来口不择言,她骂我这个遭瘟货生来就是个害人精,赶紧叫狼吃了算了……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诅咒,就把三叔打我的事说了出来。
我妈听了事情的始末,立马把诅咒的对象转移到了三叔身上。她大骂三叔是个白眼狼,吃了多少她做的饭,还帮他成家娶了媳妇,一点都不知道感恩,并且拉着我要去找三叔算账。最我妈的冲动行为终还是父亲被制止,父亲说人家管教孩子是对的,两只纽扣也不是啥事,三两针缝上就行了。
我对父亲的话非常不理解,什么叫管教?他那出其不意的飞毛腿可把我整惨了,好像我是罪大恶极的江洋大盗,看他的样子似乎恨不得一脚置我于死地。我满怀期待地等着母亲帮我出一口恶气,可是父亲一句话就浇灭了她的熊熊怒火……
母亲刚拿出针线要给我缝纽扣,就听到隔壁院子里传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吵闹声,我立刻忘了自己的委屈撒腿跑出了院门。隔壁就是三叔的家,我听得出来,那暴风骤雨般的叫骂声来自于大伯母和堂嫂,看来她们联袂出击去找三叔的麻烦了。
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我幸灾乐祸地跑进三叔家的院子,第一眼就看到了让我兴奋的场面。脸上划了几道血印的华子被大伯母牵在手里,小军抱着一牙大蜜瓜吃个不停,腊福手握双拳仇恨的目光盯着他的三爷爷。大伯母披散着一头白发,痛哭流涕地历数三叔的种种恶行,她说三叔欺负她孤儿寡母势单力薄,并且说要三叔把她男人的命给还回来。堂嫂说的话更恶毒,她骂三叔是新社会的地主恶霸,把生产队的果园当成了私有财产,她说她就等着看三叔死了能不能埋在果园里……
三叔家除了他一个男人,再就是三婶和我的几个堂姐,她们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门,一个个嘤嘤哭泣着瑟瑟发抖。三叔气得脸色铁青,颤抖着嘴唇说不完整一句话。他刚要开口就被大伯母和堂嫂的声音给堵了回去,断断续续总算是凑完整了一句话:女人家懂个屁,“从小偷油,长大偷牛”这个道理都不懂!
父亲随后也赶来了,他劝了大伯母又劝堂嫂,这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就像煮在锅里的羊肺子——总也按不下去。无奈之下只好把三叔推出门外,大伯母和堂嫂哭闹一阵也就觉得无趣了,骂骂咧咧地回了自己家……
“分韭菜了……”居民点街道上传来了一声声吆喝,这个时候最兴奋的就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从地埂上生出第一颗嫩芽起,我们就无数次从果园的围墙缝隙中观察韭菜的生长情况。多少次在梦里闻道过韭菜盒子的味道,记不清多少次从吃饺子的梦里笑醒过……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一年中最早能吃到的新鲜蔬菜只有韭菜,还要等着生产队集体分配。对于大半年没有见到过新鲜蔬菜的人来说,那份喜悦不亚于过年。听到分韭菜的吆喝声,各家各户的孩子提着提筐向果园飞奔而去,生怕落在了人后。
大大小小几十号人排着一条长龙,个头矮小的我排在靠后的位置。漫长的等待中我不时地伸着脖子看一看,数一数前面还有多少人才能挨到我。身边走过的人脚步都很匆忙,有的人边走边拿着韭菜放在鼻子跟前闻着,内心的喜悦都写在脸上。
分韭菜的过程并不平静,时不时会有争吵声从前面传来,三叔是唯一不变的主角。争吵的原因大多是因为秤杆的高低,为此耽误了不少时间。也有偷菜的、有偷苹果的、有摘桃子的,被发现了还不服气,梗着脖子和他吵架。三叔本来就有帕金森综合症,心平气和的时候手和头都在颤抖,生气的时候就更加厉害了,头和手好像安装在弹簧上一样抖个不停。这样一来秤杆就更不好掌握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我,三叔抬头看了一眼,在花名册上我父亲的名字后面打了一道勾。他拿起一把菜放进秤盘,提起来的瞬间秤杆立马指向了天。他连忙取下了一小撮菜,秤杆下降了一些,他再次取下一小撮,直到秤杆达到水平位置放才罢休。他每取下一撮菜,我的心就被刺痛一下,我多么希望他能手下留情啊!可是他在意的是秤杆是否到了水平位置。
没有完全干透的红柳树枝,在灶膛中熊熊燃烧着发出劈劈啪啪的炸响声,蓝色的烈焰以凶猛的态势舔舐着锅底,水在锅中沸腾……一个个胖嘟嘟状如元宝的饺子,在沸水中上下跃动。我边往灶膛里添加着柴禾,边伸长了脖子瞅着锅里,对这一年中的第一顿韭菜饺子充满了热切期待。三哥表现得比我矜持,他只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往锅里看一眼,不像我这样恨不得用目光把饺子吸过来。以我长期负责烧火积累的经验来看,饺子皮由白变青,逐渐成了半透明状,可以清晰地看见绿油油的韭菜和黄灿灿的鸡蛋,那就意味着饺子已经可以出锅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了桌,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塞进嘴里,饺子的汤汁烫得我吸溜吸溜直咂舌。还没有来得及咀嚼和品尝饺子的滋味,随着院门“吱扭”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三叔的身影跃入了我的眼帘。看到他的瞬间,分菜的过程突然情景再现,我发愣的同时嘴里的饺子“咕嘟”一下整个滑进了喉咙。
“建国,快去给你三叔拿筷子和碗。”三叔像以往那样毫不推辞地在饭桌边落座,父亲也如往常一样对我吩咐道。
“哼,多几根菜都要从秤盘里取掉,还想吃我家的饺子!”这样想着,我装作被饺子烫伤舌头的样子不停地吸气,没有把父亲的话当回事。
父亲不知道我内心的想法,拍了拍我的头,说道:“着急啥?又不是有人跟你抢着吃呢!赶快给三叔拿碗筷去。”
这样一来我就没法装下去了,只好不情愿地起身往厨房走去。走到厨房不过三五步路,我眉头一皱 计上心来,连忙捂着肚子叫道:“哎哟哟,我的肚子疼……”
我跑进厨房就再也没有出来,父亲只好派三哥给三叔拿了碗筷。我坐在灶台前吃着饺子,听到父亲和三叔在聊天。三叔说他在今天分菜的过程中生了不少气。父亲说你按每户的人头分就可以了,有啥可生气的。三叔说有些人嫌他称菜的时候秤杆太低,还有人要把月子里的孩子也算人头……
“你也真是的!”父亲看着三叔,以责备的口吻说道,“事情做得差不多就行了,哪有绝对的公平?有时候也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不是多大的事!”
“生产队六七十户人家,几百号人一个个眼睁睁地看着呢,我不公道就乱套了……”三叔说着他的想法。
“谁又盯着你的称看呢?多个二两三两不就是几根菜的问题吗,到头来生气伤身体的还是自己。”
“每人每户该多少就是多少,省下的也不会装进我的腰包,到头来卖了钱也是集体的……”
……
当时我虽然年纪小,多少还是有一些是非观念的。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听得出,三叔的抠门行为是为了集体利益。他难道真的就没有一点私心?他每天上下班提着筐,没有一点猫腻?这样想着,我特意留心观察着,想看看他是否像自己标榜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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