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瑶人柴
三叔有人说:你很亲近熟悉一个人,你反倒就会听不见外界给予他的诸多褒贬。多年后回头看,那时天天跟在三叔后面听故事的我,却从未听到村里那些关于三叔的闲言碎语。
01
我们村不大,跟我同龄的孩子却很多,有时候总觉得,大人们那时候是不是约好了,自己太忙,顾不上孩子,所以提前约好一起生,也算是帮彼此的娃找好了玩伴。
没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总爱跟在三叔后面,大人们似乎都很忙,成天在地里劳作,除了三叔,于是三叔就成了全村孩子的中心。村口有棵老樟树,好像从我出生的时候它就有这么老了,立在村口,慈祥的看着树下的我们把三叔团团围住,三叔的脑袋里总是有说不完的故事,历史上的那些个名人事迹,在三叔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全成了我们素未谋面的熟人。老樟树也总是微笑着倾听,有时候,我抬头,树叶微微在动,像在跟我说话,我在心里暗暗的问:“树爷爷,你见过三叔口中的那些个历史人物吗?应该是见过的吧?我觉得树爷爷您也是历史人物呢”,树叶轻飘飘的就落到了我的面前。
这时候,地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陆续经过村口,看到我们便打趣:“老三,又跟孩子讲故事呢?你这脑袋里到底是装了多少故事?怪不得别的一样装不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笑着,说着,走开了。三叔笑着继续讲他的故事,孩子们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耷拉脑袋听着。
02
后来,上了小学,白天上学,跟在三叔后面的时间少了,放学后就跑到村口找三叔,有时候他在,有时候他不在,渐渐的发现三叔好像不似以前那么平淡了,脸上有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有一天,放学,没找着三叔,我失落的回家了,吃过晚饭,天渐渐黑了,白天的闷热却还未完全散去,家里待不住,我一个人溜达到了村口。远远的看着老橡树下有人,我内心一阵狂喜,肯定是三叔,一路小跑过去,果然是三叔,他看到我,笑着挪了挪身子。我就坐在了他旁边,三叔没有讲话,我也没有讲,过了好久,三叔自言自语道:“人啊,终归是不能赖着不走,大家走得理所当然的路我咋就觉得那么难呢?”,我连忙问:“三叔,你要去哪?”,三叔站起来,伸手拉起了我,说:“走吧,一会你妈又到处找你”,我跟在三叔后面直犯嘀咕,又不敢问,我看着三叔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多年后,我才懂,那是孤独,还有没有人能懂的失望,就如《三体》世界里对人类文明的失望。我想,三叔那时,对村子里人们一成不变还自以为是的生活也是失望到了极点的,我还以为三叔是故事讲完了,不知道要跟我们讲什么才会那样,那时的我还为自己找到了三叔不高兴的原因在他后面暗自开心着。
三叔并没有离开村子,但是我却总也见不到他了,因为我上初中住校了,每月才回去一次。每次见到他,都感觉他好像老了一些,有时候我会跟他讲一些我在外面遇到的事,他总是兴致不高,自言自语的说:“其实我好想找个借口,放自己一条生路”。我想问他什么意思,但没问,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说,但是直觉里却觉得很害怕,总感觉三叔不会是要轻生吧,这么非主流的话像及了QQ空间里那些无聊的说说。我想,那时的我,终归还是不懂三叔,同村里人一样,在过着自以为是的生活。
03
上高中,学习压力太大,有时候很久不回家,渐渐的我都忘了三叔的存在。有一次回家,听妈妈说起,三叔病了,我跑到了三叔家,三叔在院子里坐着,老了很多,但没感觉病得很严重。他看到我挺开心,招呼我坐,这时,我才意识到,我都这么大了,没来过他家几次,还有,三叔没结婚这件事,这么多年我一直就忽略了。
三叔不是我的亲三叔,因为在他家排行老三,村里我这般大的孩子都叫他三叔,其实他比我爸就小了两岁,所以,他结婚的话,孩子应该跟我差不多大,可是,这些年,我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三叔笑呵呵的给我端出了水果,挑了一个最红最大的苹果,跑去认真的洗干净,边向我走来边说:“今年的苹果结的不多,却很大很甜,你最爱吃苹果,给你留着呢,一会带一些回学校给同学吃”,我接过苹果,三叔慈祥的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期待,我狠狠的咬了一大口,边吃边说:“真甜”,三叔才欣慰又满意的收回视线。
我问:“三叔,你生病了,可还难受?”,他说:“不碍事,好了”,我本想再问,可三叔开始问我在学校的事,我就开始喋喋不休的讲起了自己的事。不知不觉太阳都落山了,三叔说:“回家吃饭吧,一会你妈又找你”。我想了想,也好,便起身了,说:“三叔,明天我又来看你”,三叔说:“别了,明一大早我有事要出门,你来了找不着我”,边说边自己往门外走,打算送我出门,我没说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落寞得让人心疼。
“三叔,我觉得你不一样”,我的突然发问,三叔停下了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说:“没有什么不一样,都一样,人活一辈子,最终都会甘心,就没有什么不一样了”,像在对我说,又像对他自己说,只是,那竟是三叔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我没有去看三叔,我想他有事应该是不在,那就别去了。在回学校的车上我想起了三叔说给我留的苹果,三叔竟忘了给我,三叔记性不好了吧。
04
回到学校,我的生活一成不变,太忙碌,也没想起三叔,关于他为什么没结婚,关于他病好了没?关于我走的那天早上感觉三叔在远处看着我是不是幻觉?直到,我再一次回家的时候,经过村口,看到老樟树,我想起了三叔,还有他给我留的苹果。
回到家,放下东西,我兴冲冲的往外走:“妈,我去看三叔”,“看什么看,老三他死了”,“死?什么意思?妈,三叔啊”,“是,就是老三,你三叔”。母亲边说边往外走了,我退了回来,没有再往外走,我害怕去证实,害怕去想母亲为什么能说的那么自然?害怕去思考进村的时候为什么村里人一点忧伤的气氛都没有?害怕去深究为什么没有人第一时间告知我?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那些关于三叔的事开始一直挤进我的脑海,三叔讲的那些故事,三叔自己的故事,那个我一直看不懂的背影。
我坚持没有去三叔家看看,也坚持没有去三叔的坟上看看,只是每天习惯去村口老樟树下坐坐,我开始从各方消息里拼凑出了三叔的故事。三叔,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可是考上高中的那年,他的父亲没了,于是回了家,当了农民。他年轻时候本来是要结婚了的,可是女方的妈妈觉得三叔除了“文化”什么都不会,下地干活不行,出去挣钱不行,于是硬逼着女孩嫁了别人。三叔的世界里恋爱是精神的,不是物质的,所以一直走不出来,这点与村里人却是格格不入的,他们坚信老三终是会娶了别人的,可三叔就这么混着,开始总有人牵线搭桥,慢慢的也就那样了。
后来,村里的很多事,三叔提了一些意见,可是被看做莫名其妙的荒唐建议,一次两次,三叔也就不再说了。慢慢的三叔也变得不爱讲故事了,变成了村里更古怪的人。我回家去看看望他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是癌症晚期了,因为母亲说得云淡风轻,因为三叔平静安宁,我就那样云淡风轻的以为,那只是一场小病!
我想,三叔,也曾痛恨过命运,如果他能上高中,分配到工作,也许他就能跟喜欢的姑娘白头偕老;我想,三叔,也曾在老橡树下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可是却一次一次的对这个村里的一切失望;我想,三叔,从来都是听的见村里人的闲言碎语的,一个不受待见的单身汉,坚持着自己直到甘心妥协。
坐在村口,看着干完活回村的人们热情的跟我打招呼,我想,他们接纳我的理由,是因为我们是一类人,走着这个世界的主流,过着我们自以为是的生活,我竟开始厌恶自己,厌恶平时觉得可亲可敬的叔叔婶子。
我总能感觉到三叔仿佛在不远处,落寞的慢慢走远,留给我一个孤寂的背影,我想起了有人对多姆《月亮与六便士》的那句评语:“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我想,三叔正是因为抬头看见了月亮,所以他用尽了全力,却过着平凡的一生,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妥协,拧巴着,过着自以为是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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