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山丽给江平打电话的时候,江平正在王者峡谷大杀四方,手机一震,手一抖索,就要到手的四杀被队友野蛮终结。他骂了声,一瞥来电显示,又心虚地瞟了下对面沙发上正照着抖音视频给柯基剪爱心屁股的女友。迟疑几秒,坐直身,摁下接听键,清了清嗓,语意模糊地打招呼,“嘿,怎么有空给我电话了?”对面愣了下,似乎有些意外这开场白,“警官又在加班吗,我到广州了”。
江平连忙移步阳台,“休息呢,山老师怎么撇下祖国的花骨朵们来广州潇洒了”。山丽疲惫地笑了声,“请了病假”。他心一紧,一时不知如何搭话,“怎么了,之前也没听你说起过”。她答道,“强直性脊柱炎,一时半会死不了,只是活着会有些痛苦”。一问她明天看诊的医院就在附近,江平回头望了望客厅,压低声音,“家里有人陪着过来吗,晚上一起吃顿饭?”她拒绝道,“三姐从东莞送饭过来,不想出去了。我不想见人。”顿了顿,又说,“听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就是这个病,三十多岁就挂了。”
挂了电话,江平抽出一支烟,烟雾中袅袅浮起一张清丽、淡雅的脸,不论如何切换记忆中的场景,那眉眼间总是闪烁着恍若冬日暖阳般温暖的光,任凭他如何想象,那张脸上都变幻不出扭曲、晦暗的病容。电话里,他本想说“上次见面还好好呢”,但一时竟想不起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几个月前她参加深圳一学校招考路过广州时没见过,再往前他去姐姐家看外甥,她笑称给他补过生日,也是点的外卖,就连回忆中她标志性的笑容都定格在高中时期。他发现,他们每次靠近彼此的世界,都不甘悄无声息的路过,但又止步于意犹未尽的招呼,骄矜地保持着“相见不如怀念”。“十多年了”,他在斑驳陆离的暮色中感叹。
怎么定义彼此的关系呢,江平和山丽在不同时期向朋友介绍对方时都产生过相同的困惑和窘迫。高中称“初中同学、前后桌”还觉尚可,到大学再这么说就显得年代久远,改口“高中校友”“老乡”又好像关系一般,怎样概括都有些词不达意。山丽在家排行老四,前头还有三个姐姐。眼睛不大,但晶亮透彻,头发有些天然卷。初中时的她,常扎着简单的马尾,江平坐她正后桌,眼一抬就能看见一张素净的侧脸,上面的酒窝形状分明,即便是听课都挂着盈盈浅笑。《仙剑奇侠传》播出时,他跟同桌讨论赵灵儿,指着桌上贴着的贴纸说:“大婚时的披肩直发最好看”。山丽听后指指同桌,问:“就像她吗?”那个一直和江平争年级第一的女孩,一头及腰长发,又直又黑。江平跟她似乎不止在成绩上暗自较劲,讨论课业也是你来我往、争锋相对,山丽多数时候安静地趴在桌上含笑看着他们斗嘴,偶尔撇撇嘴发出声轻笑。后来,她慢慢放下马尾,蓬松的头发看上去显得更卷。
男生在不同年龄阶段的爱恋似乎关注点颇不一样,年少时常想着自己喜欢对方什么、对方身上有什么吸引自己的,年岁一长便角色转换,转为思量对方喜欢自己什么。江平一直觉得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却从来没有过一见钟情的经历。现女友是在基层岗位锻炼时认识的,考公前做过两年记者;爱健身、有活力,自带光芒,在家蹦蹦跶跶地自编自舞,五音不全却喜欢放声高歌,常自我调侃“神经大条虎妞一个”。两人先是微信侃侃柯基、话剧,后来她约他出去泡温泉、逛车展,一次看电影的时候,她扯了扯他衣袖,凑过耳边轻声说“我们在一起吧”,便在一起了。江平无聊时,常常会想女友喜欢自己什么,又碍于所谓的男子气概一直没开口问过,还好两人在一起平静舒适,许多事情顺心遂愿,也很少因此产生隔阂摩擦。
“小平子,发什么呆呢,来看看咱儿子的爱心屁屁”,女友在客厅哈哈大笑了几声,得意的招呼江平进去观赏奋斗一下午的杰作。江平回过神,掐灭烟头,胡乱应了声,转身步入客厅。
02
山丽下车刚走几步路,突然一阵刺骨的痛,倚着玻璃门顿了几秒,她才缓缓挪进医院挂号大厅。腰开始疼的时候,她浑不在意,毕竟自己才二十五岁,以为只是讲台上站久了,药店随便买了几副膏药应付。到后来,疼痛蔓延到腿,白天迈不开步子,就算勉强上了讲台坐着讲课,腿也止不住地抖,抖一下就一阵钻心的疼,晚上睡觉都得使劲抓着床架才能翻身。辗转多地,求医数月,县医院、市医院,再到省医院,拍片、血检,甚至住院,背部躺出痱子,仍不见任何好转。来广州前,父亲面带愧色地说,“你阿姨回老家了,两个弟弟没有人照看不行,这次你一个人去,路上要小心。”她内心冷笑,敷衍地“嗯”了一声。山丽一面给东莞的三姐诉苦,又嘱咐“别告诉妈,不然又是一顿狂风暴雨”;一面跟远在花都的闺蜜开玩笑,“我得把你的号码写手背上,要是晕倒了,旁边的人还能知道打谁电话,你可得赶过来啊”。闺蜜回了个抱抱的表情,说:“江平不是在市区吗,你联系他,他还忍心弃你不顾啊”。山丽自嘲道,“我跟他什么关系,人家没这义务”。
在她的眼中,江平像一束光,照耀过她,给过她希望,但怎么奔跑也追赶不上。高中,他一如既往地引人注目,进了学生会编辑部,像模像样地拿着小本子各个班级检查班容班貌,还上街拉赞助创建了校刊,每月固定一篇卷首语加小说双文刊发,加上大小考试的高分经典作文全年级语文老师倾力推介,比初中还风光无限。山丽和他接近的契机全仰赖靠窗的座位和老乡何海。某段时间,这两人腻歪的程度堪比情侣。下课铃一响,江平就准时出现在走廊,敲窗户示意她喊何海出来。两人偶尔靠着说说话,偶尔在操场上你追我赶,有时还上演猪八戒背媳妇的桥段。明明气质样貌相差甚远,日子久了,说话语气、走路姿势甚至体态神情都越来越相似。只是没想到男生的友谊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到一年的时候,何海出现在篮球场的时间越来越多,课间江平渐渐也不来敲窗了,刊载的文章多了些青春期惆怅和迷茫。反而山丽单独和他见面的次数多了,有时在图书馆轻声交换阅读心得,有时走走后山说说友谊的无端变故,有时跟他讨要笔记本看看他没投出去的文章草稿。每次路过他所在班级,山丽都会不自觉地看向他的座位,多数时候都能看到他眉飞色舞地和前桌女生说着最近连载小说的下回情节。
虽然他两之间的故事彼此也标注过几次“未完待续”,但一概都没有下个章回详解。高三那年的元宵,江平递给她一张纸条,写着“不介意的话,晚上一起上街看表演”。这是他第一给她写纸条,她脸一下红的发烫,心脏不住地砰砰跳动,但想想想他平时身边出现的光彩夺目的女生,不自觉地又低下了头,把纸条塞进了课桌深处。晚饭胡乱扒拉了几口,山丽“咚咚”爬上床,连带头整个身体埋在被窝里,手里拽着纸条,眼睛直盯着枕边的手机,屏幕的光灭了又摁亮,反复如此,直到舍友看完演出回来掀开她的被子。一直都没有电话、短信进来,她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心想似乎是自己想太多。那之后再遇见江平,她都莫名地尴尬,应付式地笑笑便狼狈而去,有时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次在图书馆,逃无可逃,他随口一问:“怎么感觉你最近一直躲着我”。她没敢注视他的眼睛,答非所问:“元宵那天我身体有点不舒服,很早就睡了”。高考结束那晚,江平过来她们班的包厢,跟彪彪合唱了一首《断点》,她挪到他身边坐下,鼓起勇气问:“有机会的话,会不会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啊”。他转过头注视着她,幽幽地说:“其实元宵那天晚上,我在你们班教室里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山丽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是不是自己的懦弱、自卑导致了高中时期的擦肩而过,念头刚起,又为自己感到可怜、可笑——感情终究是两个人的事。
人头攒动的医院里,她姿势怪异地靠着墙,闭眼蹙眉,手里像高三元宵那晚一样拽着一张发皱的纸条,那是她凌晨痛醒时仰躺着写的,“如果我晕倒了,麻烦好心人联系:1382612XXXX(江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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