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老母回娘家
卢仁义
看着母亲迈着沉重的脚步,抚摸着墙壁斑驳的土块,抚摸着路边满是皱纹的大树,踏上大青石的门槛,拥抱破旧的门框,然后,她把头靠在破旧的大门上,久久不动。我分明看见,她的眼角噙着眼泪,她的手不住颤抖,她的心肯定在猛烈跳动,看着这一切,我眼角湿润。是啊,母亲,五十七年了,您第一次回到老家,第一次看到儿时见过的景物,第一次触摸儿时住过的房子,您的心怎能不激动!我仿佛看见,您当初是怎样一步三回首,恋恋不舍,又不得不离开生您养您的家,我感慨万分,母亲,七十六岁的母亲,这次,我陪您回娘家,是对的!
母亲是武汉市黄陂区蔡家榨镇潘陶家田人,上世纪三十年代,母亲一家人在襄阳做生意。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开始,不到一年时间,襄阳沦陷,一家人不得不离开襄阳,回到老家潘陶家田生活。由于战乱,离开襄阳混乱匆忙,家产全部留在襄阳,回到老家时,一无所有,一家人过着艰难的生活。仅仅几年时间,外公因积劳成疾,未到不惑之年便因病就去世,留下年轻的外婆及其九个孩子。九个孩子,如何生活?于是,她将最小的孩子送给别人家抚养,最大的女儿送给他人做小媳妇。剩下的几个,外婆带着他们离开自己的家,去武汉谋生,最终,由于武汉饱经战乱,最终孩子纷纷逃散,不知所踪。外婆只找到她的儿子,后来在武汉生活。我的母亲在战乱中和家人走失之后,实在无法生存,便跟着我村在武汉做生意的几个人逃乱般来到了金牛镇卢占文村,嫁给了我的爸爸,一晃五十七年了。
五十七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思念着家乡,思念着亲人,可是,她既没有回家的时间,也没有回家的经济,更重要的是,她不认识回家的路。她只知道,她的老家叫什么名字,她只知道,她家门口有一口池塘,她只知道,那里有山,有河,然后,时间终于将她的记忆消磨,慢慢地,她终于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村子的名字。
年老了母亲身体越来越差,于是特别想家,她说,多少个夜晚,她梦里回到了老家,和亲人团聚,醒来,竟满枕眼泪!
可是,我也不知道母亲的老家在哪里!
前年春节,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从未见过的客人,原来,是母亲的大姐的儿子来了。我叫他表哥。表哥说,他的母亲去世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她有个妹妹在大冶金牛,让表哥一定想方法找到,否则,她死不瞑目。我不知道表哥花了多少时间,用了多少方法,竟然找到了我家。
娘家来亲戚了,母亲别提多高兴了,我很少见她这么高兴,仿佛一会儿年轻了几十岁。表哥跟她讲老家,讲老家的地名,当讲到熟悉的地名,蔡家榨,桃园店,她会像个孩子般高兴跳起来,“桃园店,我知道,有好多铺子,热闹!”还讲了老家的熟人,听说那些熟悉的长辈一个个不在的时候,她有些伤感。终于,母亲询问她姐姐的情况,她说,给人家做小媳妇,日子不好过吧啊?当听说姐姐只有四十多岁就患病离世,母亲哭了,哭得表哥不敢说话。
表哥回去的时候,说“小姨,有空回家看看,跟我联系。”从那开始,母亲想回老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可是,母亲患的是心脏病,而且经常住院,看着她越来越差的身体,我敢让她回老家吗?
前天,我照例回家看望母亲。母亲看着我回家了,分外高兴,气色不错。看着坐在椅子上剥黄豆的样子,我突发奇想,一来我放假了有时间,二来看到她身体情况不错,更重要的是,我担心,如果有一天,她心脏病突然发作,那么回老家看看将成为她永远的遗憾,于是我说“妈,今天我送你回老家好不好?”
她眼睛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转眼又暗淡下来,“我身体不好,再说,天气这么热,恐怕不行吧?”
我说:“我开车送你去,车上有空调,不热!”我好说歹说,母亲终于同意了,我跟表哥联系之后,让他发个定位给我,出发了。
我们先来到桃园店——表哥的家。表哥一家人早早在路边候着。下车后,母亲说:“我们到老街去看看。”
不多远,便是老街。她摇摇头说:“老街变化真大啊!原来这里是一家卖油条的,现在没有了;那边有一家是卖布的,还有,前面还有一家面馆。”母亲絮絮叨叨,也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走到哪里,都有几分激动,都有一些古老的故事。
计划明天去母亲的老家——潘陶家田,母亲激动得不能入睡。她说,老家有一位老哥,小时候很照顾她,不知道他在不在。她说,她要去老家的路走一走,还要去外公的坟头看一看。总之,说一夜的话,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喊我起来。匆忙准备后,就去潘陶家田。
潘陶家田离桃园店不远,就几分钟路程。车子刚到村口,母亲就要下车,她走在水泥路上,说,“路变了,路变了,原来都是土路!”然后,她兴奋地指着路边的小山,“这山没有变,还是这么高,还是长着好多树!”
沿着水泥路走了几分钟,终于来到母亲原来的房屋了。几十年过去了,房子几十年没有人住了,屋顶坍塌,土砖的墙壁也倒塌大半,墙上长满了荒草。只有大门还挺立着,破旧的门板,门框还立着,门前的蒿子一人多高,整座屋子,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而门口的池塘绿水盈盈。
母亲迈着沉重的脚步,抚摸着墙壁斑驳的土块,抚摸着路边满是皱纹的大树,踏上大青石的门槛,拥抱破旧的门框,然后,她把头靠在破旧的大门上,久久不动。我分明看见,她的眼角噙着眼泪,她的手不住颤抖,她的心肯定在猛烈跳动,看着这一切,我眼角湿润。
看完房屋,她又在村子里走动,好不容易碰到一位老婆婆(现在农村基本没有住多少人了,只有几个老人,或者小孩),问:“老姐姐,你知道某某某(母亲老哥的名字)吗?”“我就是他家的婆子,你是谁啊!”踏破铁蹄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一问就找他了。
来到他家,老人不在家,老婆婆出去寻找。一会儿,老人回来了,一头白发,仍精神矍铄。
母亲一把拉住老人的手,“老哥,你还记得我吗?”
老人认真看了看母亲,摇摇头,“不记得 了,不记得了!”
“哥,我是宝玉啊,你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有原来的样子!”
“宝玉,宝玉!”老人喃喃地说,又似乎在努力回忆,“宝玉,你就是小丫头宝玉,你回来了?”老人禁不住流下眼泪,“回来就好,活着就好,我以为,你们几姐妹都不在了!”母亲也早已泣不成声。
从老人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了解到,除了送人的母亲的最小的妹妹一直没有任何消息外,母亲其他的姐妹都曾经回来过,可惜,到今日她们都不在了,母亲是最后回来的,也可能是最后活着的一个,他说:“你们一家人太苦了!”
站在外公坟前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烈日下,母亲就这样伫立着,不言不语。若不是担心母亲病发,我真想让母亲就这样站着,站着,让她回忆一下往昔吧,让她想想从前的生活吧,让她好好体味一下亲情吧,可是,我还是牵着母亲的手,离开了她的老家。
母亲啊,是儿子不孝啊,没有能力让您早点回家,虽然,儿子让您了却回老家的心愿,可是,您心中更多的遗憾,怎能弥补,怎能弥补!
2018年7月15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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