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受了很大的苦。
因为接生婆处理得不到位，我出生后，母亲大出血。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去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
我上面有个姐姐，父亲和爷爷奶奶一直想要个男孩。
可我是个女孩，父亲一度想给我取名叫招弟，母亲咬着牙齿拒绝，给我取了个小名叫细妹子。
母亲一直憋着一口气，我就是那口气。
后来，她给我取名叫旭，旭日东升的旭。
那天早上，她出月子后便去田里干活，清晨的太阳晒得她出了一脸的汗，这秋老虎可真厉害。
她的细妹子，要是也能像这旭日东升一样，朝气蓬勃，那可是好。
从此，我有了自己的名字，虽然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叫我为细妹子。
可能在她心中，我一直是那没长大的细妹子吧。
二
最无忧无虑的生活，当然是童年生活。
母亲美丽又能干，家后面是自家的一丘田，母亲在里面种了很多莲子。
一到夏天，小荷初露尖尖角，含苞待放，散发出沁人香气。
母亲种莲子，是为了补贴家用，种的莲子可以拿来做成白莲，品相好的白莲可以卖到很好的价格。
可母亲要防我这个小家贼。
莲花开放的时候，看到粉红色的荷花，我会忍不住把荷花悄悄地摘回家，插在啤酒瓶里，过上几天后花瓣便会由粉红色变成黑色。
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批评我，只是说，每一年，我可以采一朵莲花。
感谢母亲没有抹杀我幼小心灵中那一小丝对于美的追求，让我得以在往后的岁月中，即使身处困境，也能发现生活中除了困难，总有一些小美好，值得我们去拥抱。
三
我上学的时候，基本上不需要母亲操心。
因为成绩一直优秀，所以母亲其实内心里是以我为荣的。
我捧回来的一张张奖状，总是能让她的脸上笑成一朵朵花。
高考的时候，我每天伏案复习到深夜，母亲总是会为我送上一壶热开水上楼，从没哪天落下。
一壶热开水，一小撮母亲自制的绿茶，伴我一个个深夜，解了无数难题，答了无数考卷，背了无数课文，写了无数作文。
以至于后来，我一喝绿茶，就像条件反射一般，头脑特别清醒。
每天必喝一壶茶的习惯，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养成的。
有些关心，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动作开始，却成了刻进你骨子里的东西。
四
我的大学，在我长大的那个地方的城里面。
离家45公里，坐公交车，要转一趟车，一个半小时能到家。
我每两周回家一次。那个时代，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是150块，所有的费用都包含其中，吃饭，穿衣，出行，以及除学费以外的其他所有费用。
好在那个时候钱比较值钱，好在我还能自己勤工俭学赚点家教费。
但那150块，却是父母亲替我交完学费后，每个月能拿出的最多的钱。
母亲知道我爱吃辣，每次回家，都会为我特意准备一瓶油辣子。将红干辣椒切碎，油烧至七分热后，便关火，干辣椒下锅，加调料翻炒后出锅。就是这种简单的辣子，和白饭拌在一起，都觉得很美味，伴我度过了那段钱总是紧缺的岁月。
后来，我常怀念那种味道。不管是妈妈做的，还是我自己做的，却是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
有些味道，只有在特定的时期，特定的环境里才更有感觉。
五
工作了，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省。
母亲说要送我去火车站，可我不敢让她送。于是说服她，送我上离开家的公共汽车即可。
我永远记得那天，我抱着行李，坐在靠窗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家门口。母亲一直站在那，汽车转了一道又一道弯，母亲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转完最后一道弯，再也看不到家里房子，和站在门口的母亲。
我们之间似乎多了一根无形的线，系在我的脚上，牵在她的手上，距离越来越远，但始终相连。
每年，我只回家一两次，每次呆上一个星期，似乎故乡变他乡，他乡成故乡。可我很清楚，妈妈在的地方，才是家。
每一次离别，都有一场“仗”要打。
母亲不断地往我们的行李箱里塞各种土特产，腊鱼腊肉土鸡蛋，腌菜辣椒白菜苔，说这个好吃那个美味你都带上，恨不得要我们把家都搬走。
我们则不断地把她准备的东西从行李箱里拿出来，这个太多那个太重，这些你们留着自己吃，就想偷懒少拿些。
每次我们都败下阵来，母亲的倔强总是能打败我们的懒惰。我们带着满满的行李离开家，妈妈则站在门口变成小黑点到最后消失在我们眼里。
只是，到转最后一个弯的时候，总有浓浓的不舍涌上心头。
六
我交了个男朋友，谈了七年恋爱，是我们村结婚最迟的姑娘。
村子里人不多但嘴很杂，常有人当着妈妈的面说我是个老姑娘，要不要帮忙介绍对象。每次妈妈都会强装淡定地说：不用麻烦啦，我家细妹子自己有主张。
但母亲每次在和我通电话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说谁家娶媳妇了，谁家嫁女儿了，谁家添新孙了...
我当作没听出她话中的话，她倒也不说破。久而久之，也就不提了，仿佛她的细妹子真的自有主张了。
只不过在我恋爱的第三年，她就弹了好几床棉花被，用红线在白棉花被上，写大大的喜字。
然后把那些被子包好，锁进了柜子里，这一锁，就是四年。
以至于现在想起这个事情，我多少是有些愧疚的。那个她期盼着的，女儿走进幸福婚姻殿堂的时刻，让她等了那么久。
七
我在深圳安了家，有了孩子，妈妈远赴他乡，随着我一起住。
可我脾气不好，遗传了她个性中的那一股倔劲，然后较之她的，放大十倍。
爆发发生在孩子出生后，我们对于如何喂养照顾孩子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母亲坚定地认为她养大三个孩子的经验，比我在书上看到的那些所谓专家的观点，要正确得多。
终于有一次，我没忍住，朝她大声喊道，我的孩子，我说了算！
母亲并未预见我的大声说话，愣了一下，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蔫在那里。之后默默地把自己关在房里很久，直到要做饭的时候，又出来默默准备晚餐。
从那以后，对于孩子的安排，只有在我问及她的时候，她才说她的意见。
因为爱你，所以妥协。
懂得之后，便再也不敢和她因为一些小事而闹别扭。自己的妈妈，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伤的。
八
母亲是穷过来的，花钱会让她觉得缺少安全感。
我们这几年有个约定成俗的活动，每年初夏和初冬，我都带她去逛一次街，添置一些衣服。如同小时候，每年她也会喊上做裁缝的表姐来家里，照着服装杂志，为我们做两身新衣裳。
逛街的时候，她总是习惯地跑去特价的地方找衣服，而我总是挑好衣服把她推进试衣间。
通常她都会一边嘴里碎碎念着自己有很多衣服，一边试着衣服，带着满脸的期待出来问我：“好看吗？”
“好看! 也不想想谁帮你挑的。” 如果说我这些年学会了什么本领，其中有一项，一定是不留余地地夸自己的妈。
每次她都会站在镜子前，认真地看着自己好几遍后，说我不喜欢，我不要。
刚开始我还真以为她是不喜欢，但分明离开柜台后，她还会朝那件衣服再望上几眼。
于是才明白，其实她不是不喜欢新衣服，她只是不喜欢花钱。
当然，把小老太太打扮漂亮是做女儿义不容辞的责任，于是不顾她的反对，拿上衣服去收银台买单。
九
生命是一条长河，越往后走，水流越细。
母亲的身体状况早已不如当年，背已微驼，青丝转灰，脸上的皱纹也日渐深了。
年前因为胰腺炎住院，连续数日不能进食，她像个孩子般地发脾气，说自己的身体怎么就这么不中用了...
我们好生劝她，放宽心，听医生的话，有病就治病，她虽然嘴上倔强不服软，但也还是配合治疗。病情好转后，脸上的笑容如释重负。
有时，我睡在陪床上会偷偷地瞄她，看着她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某个地方发呆，她的任何行动都好像是慢动作回放一般，其实内心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你说，岁月是不是轮回？你陪着我长大，我陪着你变老。
可真心希望时光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因为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梦想，是想和她一起去实现的：
我想要带她去天安门，去看一看毛主席的真容；
我想带她去新疆，去尝一尝吐鲁番的葡萄；
我想带她去拍一次艺术照，我们都穿着好看的衣服做可爱的动作去卖萌。
.......
我想和她一起留住时光，这母女的缘分，一定要长长久久。
小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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