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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发亮坐在院子里剥玉米,玉米的外衣被一层层剥下,露出金黄的颗粒。孙辰延把两瓶酒放在孙发亮脚边。孙发亮没有抬头,拽着板凳拉着玉米筐转了一百八十度,背对孙辰延继续剥玉米。孙辰延见孙发亮背过身,只好讪讪离去,他走到大门口停下:“二叔,我愧对你。二叔,我去南方打工了。”孙辰延离开后,孙发亮把两瓶酒丢出大门,酒瓶在酒盒内摔碎,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
孙发亮今年六十六岁,他膝下无子,育有两女,均已出嫁。孙发亮的老伴喜欢扭秧歌,老伴加入了村里的秧歌队,成天在村中庙前广场上敲锣打鼓,扭东扭西。孙发亮一辈子也没有培养什么爱好,不会打牌下棋,也不喜听歌唱戏。他唯独喜欢做两件事,一是种地,二是喝酒。孙发亮和老伴名下共有六亩地,夏种玉米,冬播小麦。由于精心呵护,孙发亮的耕地肥力比别家好,无论玉米或小麦长势也胜过别人,每逢收获,每亩地往往比别人多收百十斤。孙发亮平日里只是喝些散酒,每次喝三五两,喝了不说话也不闹,倒头就是睡。可他遇见好酒就会忍不住多喝些,喝多了便开始喜欢说话,说话又说的都是真心话。
许是年龄大了,再加之常年喝酒,孙发亮愈发觉得这六亩地种得吃力,于是他萌生了把地转出去的想法,一次酒席上他把想法撒了出去。
酒席后的夏收刚过,孙发亮正躺在自家院内的楝树下乘凉。他倒在躺椅里手持蒲扇,轻摇慢晃。四眼黄狗卧在孙发亮脚边,大橘猫在墙头伸了个懒腰,随后跳下墙,跳到孙发亮身上趴下。大橘猫眯起眼,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自从酒席上把话放出去,孙发亮家的门槛快要被前来求租的人给踩塌了。孙发亮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求租的人,首先他不太舍得把地租出去,其次他觉得目前来求租的人态度都不够诚恳。
正当孙发亮躺在躺椅上犹豫把地租给谁时,孙辰延提着一瓶酒和四个菜迈了进来,孙辰延满面春光:“二叔,歇着呢?”
孙辰延是孙发亮大哥的儿子,孙发亮的亲侄子。孙发亮无子,孙辰延上初中前经常到孙发亮家玩,孙发亮很是喜欢他。上初中后孙发亮就很少见孙辰延了,只是听说他没考上大学,之后去了广东打工,去年才回到村里。孙发亮微微起身:“是啊,歇着呢。辰儿你坐。”孙发亮指了指躺椅旁的小板凳。
孙辰延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又拉着小板凳朝孙发亮挪了点距离,孙辰延问:“二叔,身体可好?”
“身体不如前几年了,动几下就累,这不大下午就躺下了。”
孙辰延挨着孙发亮,问:“我婶子身体可好?”
“她比我身体好,天天扭秧歌,饭也不说做,也不说吃,也不说饿,蹦跶得可欢了,身体好得很。”
“二叔你平时没事就是得多运动运动,你看我婶子,不就是运动才身体好的吗?咱村里新建了乒乓球台,二叔改日我送你个球拍,没事了打打球。”
“我对这玩意儿不感兴趣,那都是你们年轻孩儿的活动,再说了我也不会打乒乓球。”
孙辰延把脸贴到孙发亮脸上,他把酒举到孙发亮眼前,说:“二叔,酒还能喝吧?我记得我小时候你就爱喝两口,今儿我给您带了瓶仰韶,千年名酒,尝尝?”
看到酒,孙发亮腾地一下起身,道:“好侄子,还是你懂我。好酒也得配好酒,十年前你婶子自己酿了酒,当时我没喝完,专门留了两坛,一直留到现在,今天我就开一坛!”
光微落,人半醉,叶飘摇,狗困乏。孙辰延饮尽一杯酒,说:“二叔,我婶子酿的酒可比市面上买的好喝十倍!”
“瞎说,瞎说。”孙发亮连连摆手,“上不了台面,只能当闲酒喝喝。”
“二叔,您以后可得多休息休息,劳累了一辈子,我俩姐也都出嫁了,是时候该歇歇享清福了。”
“歇,从明天开始就歇!我听我大侄子的。”
孙辰延看向院里的几畦菜地,他跑过去拽下一颗西红柿,随便在衣服上擦两下就大口吃起来:“二叔,你种地的技术还是这么好,看这西红柿,红得跟小媳妇的脸一样,甜得跟甜树杆一样。”
“大侄子不是我跟你吹,就种地技术,咱们村我绝对是这个——”孙发亮竖起大拇指,“我称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
“二叔,二叔!”孙辰延牵着孙发亮的手,贴着孙发亮的脸,“二叔我听你说你想把这六亩地转出去?可千万不能转给别人呀!”
孙发亮不语,举起的酒杯放了下去,夹起的菜跌落到石桌上。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无求不拜财神爷。这酒岂是白喝的?这菜岂是白吃的?
见孙发亮不语,孙辰延把酒杯塞回孙发亮手里,说:“二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全村的地就数你的最肥,这是你养了一辈子养出来的。你怕别人给你的地种坏了,可惜了。二叔,我是谁呀?你亲侄子,别人你信不过,还信不过我吗?二叔你租给我,我保证让你的地一直肥下去,肥得跟咱村那大胖子一样!而且,二叔,我,你亲侄子,还能亏待了你?别人给你八百块钱一亩,我给你一千块钱一亩。”
孙发亮握紧手中的酒杯,他先是呡了一口,过了两分钟又啜了一口,又过了两分钟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辰儿,我是真舍不得这几亩地。”
“叔,我懂。”
“我跟这几亩地打了一辈子交道。”
“叔,我知道。”
“要不是这几亩地,我跟你婶还有你俩姐就饿死了。”
“叔,你别说了,你再说我就要哭了。”
“辰儿,我不说了,我把地租给你。”
“叔,我肯定把地种好。以后除了租金,我每年把收来的粮食再送你一布袋。”孙辰延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折成小方块的纸和一个红盒子,“叔,我准备了合同,我一年给你一千块钱,咱俩亲爷俩,明算帐。”
合同上的字如在白纸上爬来爬去的黑蚂蚁,孙发亮本就不认得几个字,化作蚂蚁的字他更是识别不出。他接过纸笔,在右下角写下歪歪扭扭的“孙发亮”三字,他拿来红盒子用大拇指狠狠地摁了一下,随后红色的指纹覆盖在名字上。红色的指纹像是孙发亮滴出的血。
“二叔我现在身上钱不够,回头再给你行不?”
眼泪挂在孙发亮眼角,他摆摆手说:“不打紧,不急。”
正值十月,小麦播种的季节。孙发亮放心不下,背手踱步到地头。全部耕地已犁平,一眼望去满是土褐色。播种机在一圈又一圈地走S弯,播种和收割一样紧张。若是播种晚了,天气一凉,一些种子很可能永久被埋在地下,无缘长成绿苗,沐浴来年的阳光。孙发亮闻着泥土的芬芳,看着一颗颗饱满的种子睡进土壤,满眼欢喜。来之前他告诉自己只是看总体的播种情况,不管租给孙辰延的六亩地,但他的眼睛还是被磁铁吸着一样转了过去。孙发亮愣住了,他简直认不出来自己的地,他那六亩地整体下沉了半米多,四壁被拍得严密结实,像是土色的游泳池赫然出现在广袤大地上。
过了两天,孙发亮听到村民们这么说——孙辰延是个好同志,他要带领大家致富,还当排头兵;孙辰延不愧是过去大城市的人,果然很有想法;孙辰延要搞稻田鱼,一亩地不知道要比现在多挣多少倍的钱。于是沃土被挖走半米,亮晶晶的水灌了进去,绿油油的禾苗插了进去,银闪闪的鱼跳了进去,晶莹剔透的虾苗隐了进去。这一切完成时,已是来年的四月。孙发亮站在地头,这片水稻的确不同于以往的景色,万亩金黄一点绿,禾苗在水中摇头晃脑,鱼儿激起一圈又一圈涟猗,小虾吐出一个个泡泡,风一吹甜滋滋的水汽浸入人的心扉。村民们纷纷感慨:“要不是孙辰延,这辈子怕是也见不到南方耕地的样子。”
“这完全就是胡闹!”孙发亮在心中暗骂,“这混小子不知道在哪里学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瞎搞,小鳖孙!这种小麦的地那是能种大米的吗?”孙发亮背着手,脚步飞快,身后留下阵阵黄烟。
孙发亮费了老劲才把孙辰延家的大门拍响:“辰儿,辰儿你出来!”
过了两分钟大门被缓缓打开,孙辰延露出半张脸:“二叔,我这稻子刚种上,鱼苗刚撒水里,还没挣到钱呢。等十月份把大米和鱼虾卖了我多给你点租金成不?”
孙发亮面色凝重,说:“辰儿,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我是来跟你说种地的事的。”
听到不是来要钱的,孙辰延把大门全部打开,拉着孙发亮到院内:“叔,你有什么高见?”
孙发亮激动地说:“辰儿,你听我说,咱们这是华北平原它不能种水稻。这几千年了,老祖宗从来就没种过,更何况还要在水稻里养鱼?先不说你种成了有没有人来收,就是种,你现在也种不成。你从哪里弄水?半米深的水那鱼能活吗?虾长大了会不会挖沟?田里的水又往哪里排?这一切开始的时节对不对?你一股脑地把禾苗、鱼、虾全放进去,哪可能行?你听叔的,现在把水抽走,把地填平,咱还能补救,别瞎弄这些玩意。”
“叔,你就放心吧!你说的这些呢,我早都有准备,您就等着十月份收钱就行了。”孙辰延自信满满,胸有成竹地说。
孙发亮深知孙辰延从小就是脾气倔的人,他不再劝说,摇摇头离开了孙辰延家。
一个月时间过去,炎热如约而至。老狗热得彻夜难眠,小猫热得睁不开眼,旧屋热得脱了层皮。孙发亮高低睡不着,他早早起了床,带着黄狗在村中闲逛。夏日的清晨湿汽很重,烟尘不起,低矮的玉米叶上挂满透亮的晨露。孙发亮在村中用力吸气,玉米粒的香甜仿佛从田地传来。几处炊烟袅袅升起,这是几户人家在熬麦仁汤。尽管政府三令五申禁上烧柴禾做饭,可这偏村野乡之地又如何管得过来?更何况麦仁、玉米糁之类食材必须要用地锅才能熬出最香的味道,本就物资不充足的乡村又怎能错过自然的馈赠。孙发亮从来不进厨房,此时老伴还未醒,他打算回家提两斤麦子随便到一户人家换碗麦仁汤喝。
孙发亮提麦子回来时看到孙辰延家门前围了几层人,他系紧麦子袋,拨开人群挤进院子。大门内躺着一块缺了一角的砖,大门内侧掉了一块漆,白色的底漆显露出来,在红色的大门上显得格外扎眼。孙辰延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拖鞋套在脚脖子上,头发乱得像夏收刚过的地里的麦茬,脸上挂着几道长短不一的红印子。院里黄瓜被摘了个精光,就连黄瓜小纽都没被放过,芜荽像是被狗啃过一般,大扫把倒在院中央,扫把叶散落一地。孙河正弯着腰推一辆三轮车,孙辰延身体弯成U形,死命拽着三轮车后板,孙可馨坐在堂屋台阶上哭,她边哭边喊:“妈妈,妈妈!”只是孙辰延的妻子在外打工,听不到孙可馨的呼喊声。
见到这种情景,孙发亮双手做下压动作,大喊道:“都停下,都停下!这是咋弄的?有啥事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
孙辰延见孙发亮来了,拽得更加起劲,他对孙发亮说:“二叔你快回家,这儿我处理得好!一会儿别伤着你了!”
孙河见孙发亮来了便不再推车,他双手一松,孙辰延一下子倒地在地上。倒在地上的孙辰延也不说起身,他四肢摆成大字型,说:“孙河打人了!”
孙河气愤地说:“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孙辰延摸摸脑袋说:“我后脑上磕了个大包,是刚才摔的,算你头上。”
孙河的哥哥孙江朝孙辰延腿上踢了一脚:“算你大爷!”
孙辰延抱着腿在地上打滚:“现在我腿折了,是你踢折的!”
孙江撸起袖子要把孙辰延拎起来,孙发亮赶忙把孙江拦了下来,说:“江儿你要是这样儿,他更讹你。再说论辈份儿他还是你叔呢,你能这样对你叔吗?”
“对啊,我还是你叔呢!”孙辰延躺在地上附和道,“还有你,”孙辰延指着正在装芫荽的孙鸿渐,“论辈份我还是你爷呢,有你这样对爷的吗?瞧你给我打的脸上血道,这你绝对跑不了,等着给我看病吧,你还摘我黄瓜和芫荽,都得赔我。”
孙江暴跳如雷:“亮爷别说他是我叔,就算他是我祖宗,我今天也得给这王八蛋两巴掌!”虽这么说,孙江却没有再动手。
孙鸿渐对着孙辰延的脸吐了口唾沫,孙辰延一扭头躲了过去,孙鸿渐又吐了口唾沫,孙辰延又一扭头躲了过去。孙鸿渐见吐不中,便无趣地走了,继续装他的芫荽。
“河儿,”孙发亮朝孙河招手,“你脑子现在清亮,你给我说说是咋回事?”
孙河给孙发亮和自己搬了张小板凳,他请孙发亮坐下,自己也坐下,说:“亮爷,我们三家的地挨着您的地,托您照顾,我们三家的地肥力比其他人的好一点。每年收成也多一些。可前两天我们三家的地麦苗全黄了,我掘出来几棵玉米苗,根全烂完了。您可知道是咋回事?是辰叔搞的稻田鱼的水流到我们三家地里了,面上看是没水,可那水从地下流啊。泡得我们三家的玉米黄了一大半,之前是每年能多收点,今年可好,直接绝收了。亮爷你说你把土租给他干嘛,他是不是该赔我们三家?”
“孙河,你真没良心。当时你让我挣钱了带你一个,我可是答应第一个带你挣钱,现在又在我二叔面前说我坏话。你的地明明是你自己浇水浇多了,现在又赖我头上。”说罢孙辰延家的狐狸狗“汪汪”叫了两声。
“呸,因为挨着你的水稻地,我连水都没敢浇。要是因为水浇多了,我们三家能都浇多吗?”孙鸿渐补充道。
孙江捏了个土块朝孙辰延丢去,土块碎在孙辰延身上。孙辰延坐起身指着孙江:“好这身衣服脏了,你赔!”狐狸狗又附和孙辰延“汪汪”叫了两声。
“闭上你的狗嘴!”孙发亮瞪向狐狸狗,孙辰延和狐狸狗都耷着脑袋不出声了。
孙发亮把三人拢过来,说:“江儿、河儿、鸿儿,辰儿把你们的地弄坏了,肯定是他不对,你们有啥要求尽管说,今天能解决的,今天解决,今天解决不了的,咱以后慢慢还,可行?”
孙江说:“亮爷,我跟我弟家绝收了一半,我俩也不多要,让辰叔赔我俩每家五千块钱。”
孙鸿渐说:“老爷,我家全绝收了。我妈还气得住了院,我脾气好是全村人都知道的,要不是他太气人,我能拿扫把呼他?老爷我也不多要,连上给我妈看病,我一共要一万块钱。”
“辰儿,”孙发亮刚开口就被孙辰延打断。孙辰延说,“二叔,别看我,我是一分钱没有!我在外被人骗了,裤兜跟被狗舔过一样干净。想着回家老老实实种点地给我妞买几件新衣服,谁知道地没种成。还挨了打,我咋这么倒霉啊!”说着,孙辰延大号起来,胳膊、腿如被翻过来的大海龟一样扑腾,顿时狼烟四起,惹得众人连连后退。“倒霉啊,倒霉!”孙辰延越喊越起劲,越扑腾越来瘾。
孙发亮捂着口鼻穿过狠烟,他朝着孙辰延的屁股奔(方言:用力踢)了一脚,骂道:“别闹了瘪犊子!”孙辰延坐起来,捂着屁股不再乱动。
孙发亮继续说:“江儿、河儿、鸿儿你们看这样行不?辰儿他确实也没什么钱,但他不是租了我的地吗?我让他明天、后天把地填回去,这六亩地江儿、河儿你们兄弟俩一人拿一亩五分地,鸿儿拿三亩地。你们种两年,两年的收成全归你们,不收你们租金,可成?”
孙江三人相互看了看,冲孙发亮点了点头。
“亮爷,我其实就是来要一个理,三天后我跟我弟弟去看地。”
“亮爷,我是信你,不是信辰叔,我们不用你签什么东西,我跟我哥就走了。”
“老爷,可馨是无辜的,以后每年收成了,我给可馨买一身新衣服。”
三人就走了,人群就散了。
玉米成熟后,孙辰延带着可馨在漫天的玉米须中离开村子去了广东。孙辰延离开后有传言说有人在某天晚上看到几个恍惚的人影半夜在地里晃,伴随的还有水声。由于害怕,那人并没敢上前去查看。传言说孙江、孙河、孙鸿渐三家的地就是他们自己淹坏的。
两年后来找孙发亮求租的人又踏破了门槛。不论谁来求租,孙发亮只是摆摆手说——不租,不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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