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雪之光

作者: 跨鲸而来 | 来源:发表于2021-12-20 19:50 被阅读0次

    雪域是童年的天地,纯净无瑕。

    进入年末大雪季节,万类萧索灰色空茫间,大雪让世界一夜间变得洁净、雍容而典雅,了无尘迹。天空通明澄澈,大地玉树琼花,间或一两处蘑菇垛。

    那时的雪真大呀,大雪封门。头一天傍晚的冰霰,像上帝在撒冰糖,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孩子们欢呼雀跃或抢或接,小手立马捂到嘴上,冷丝丝,不甜,却呵呵惬意。

    夜里听到风的呼啸,父亲早晨开门,刺眼的亮光里,一股冷气逼入门来。父亲站在门口像一堵门板,一声叹息“雪真大呀,好,好,瑞雪兆丰年!”

    当我们听他喃喃自语时,惊喜欢呼,赶紧蹬上棉裤溜下床来,蹦跳着随大人挥铲舞锹,几个踽踽黑影,鼹鼠一样铲出一条通往外面的蜿蜒深道。

    树上不时有不堪积厚的雪掉落下来,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孩子们呼叫一声,奔入雪地,在咯吱咯吱奇妙声响里用小脚踩出一溜大人一样规则的拖拉机轮胎印…

    真是江山一笼统,井口黑窟窿,大雪以一种铺天盖地的霸气,毫不客气地将美的丑的高兴的不情愿的不留犄角旮旯全覆盖,慷慨地只给孩子们留下黑白两个世界。

    大道上早有挑担的赶集人,歪戴棉帽趔趄行走。影影绰绰的几个妇女黑点,像雪原里蹒跚的企鹅,田里的大白菜头顶厚帽,呲牙咧嘴露着头,像闹人的大娃娃等待人们抱回家去。

    第二天天褪去了晦色,太阳无力却灿烂,深空碧澈,梅溪河早已结了厚厚的坚冰,闪耀着白青色光芒,早有顽皮的孩子们,身披被单,拿着树枝当枪,像林海雪原的战士一样叽叽喳喳在冰上掠过…

    那时人们很单纯,老人蹲了一跤,也笑得像孩子。平野都是一带矮房,偶有三四层高楼便像童话里的皇宫。

    到了晚上,意犹未尽的我们被母亲赶进被窝,偷看煤油灯下母亲在煤炉上烘烤我们玩湿的棉裤时映红的脸庞,一声惊呼头缩进被窝,几条腿瞬间又在被窝里干起仗来,直到父亲一声沉闷拳头擂在躁动拱起的被窝上,“兔娃子们,被子都被你们蹬烂了。”瞬间,简陋温暖的皇宫屏息寂静。

    渴望长大,又害怕长大,充满烂漫情趣的童年就这样过去了,青春时的大雪更多了浪漫诗意和忧伤,如花如絮,繁密而嚣张。尤喜欢腊梅爆雪和铁骨红梅景致,常一个人跑到公园去,呵着热气,在雪香凌冽里发呆,凝眸那岁月枝头惨烈的绽放。渐渐,一种梅花谦美、坚韧和不屈情愫潜入骨髓,暗自成长。

    记得有一次我骑车从白河荒滩回家,漫天大雪前仆后继落入茫茫萧索的芦苇荡中去了,唯剩孤蓬小船。

    雪花纷纷,迷离双眼,我挑帘进了一处酒家,颇有一番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悲壮。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一个人不孤独,两三盏劣酒落肚,便率性冲进皑皑雪中,胸中燃起一团火焰,像雪山飞狐。

    无羁青春伴随风花雪月,美妙初尝又惊心动魄,那该是人生浪漫到极致吧。

    和她挽手去卧龙岗踏雪,寻找皑皑净土上的雪泥鸿爪。

    不知是冷是热的脸颊红扑扑像苹果,挂着冷雪初融露珠。长发之上斜戴一顶乳白绒帽,活脱脱的草原英雄小姐妹,在没膝深晶莹的雪被里追逐、嬉戏、打闹,两个白色玩熊荡入一个冰清玉洁、纯情无瑕的世界,没有世俗,一尘不染。

    我想,和我去她车间勾引她心情一样,隔着玻璃窗,看到我作出打勾手势,她马上笑靥如花,倾国倾城,丢下手头的活和班组长咕哝两句,便燕子一样欢脱地飞出车间,留下肥胖的女班长在背后,大脸气成了紫茄子。

    美好总是短暂,在组成新家庭后不知不觉中翻篇了,开始忙于生计,渐渐消磨去了季节变换的多情忧伤。

    我那时在地建公司野外作业,朔风来时,站在高楼之上迎雪而立,白眉白须如天神一般。

    有时拖着疲惫身子乘夜色归来,刚到城边,便觉一种蜗居温暖扑面而来,地上湿漉漉,气息温馨濡润像爱人的唇,全然不觉此时野外黑茫茫里正是冰霰世界。

    上世纪90年代,实在忍受不了建筑工地那人间粗糙、单调的磨砺,我和鞋厂下岗的三哥一起学做倒爷,从广西千里拉回一车皮甘蔗。

    因保管不善,甘蔗大多霉变。那几天下着冰霰,料峭刺骨的北风夹杂着坚硬冰粝,刀子一样打在脸上。当我们裹着大氅站在垃圾填埋场,眼见卡车上哗喇喇倾倒下成堆变质甘蔗,三哥皴裂的脸上划下泪来,我的心里也瞬间下雪。

    天不佑人,雪花有情,随后的日子雪也下得轻柔起来,似在慰藉我们,簌簌而舞,翩如蝶花,而闪烁我们眼睛里的,是怨毒。

    三哥决定远走新疆出去碰碰运气。

    我们都心知肚明,他这一走几时能回来,甚至还能不能回来,谁又能预料?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不去外边世界闯荡,又能如何。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童年的拖拉机轮胎印在一片灰茫茫中,再次深一脚浅一脚,伸向远方。

    生活给了我们许多可尝滋味,眼见有的高楼起,有的远方流浪。恰如少年轻狂今日愁,却道天凉好个秋!时令就在这悲欣交集里无声轮回,四季如歌。

    气候好像变化了,连年暖冬。儿时澄净暖厚的大雪再没出现过,巨大的冰凌也没出现过,不显贫富每家屋檐都悬挂的晶莹剔透卷帘珠,也不见了。偶尔下点浅薄的雪,也被早早清扫或被吟风弄月的人踏烂。

    一切变得热燥起来,包括人们心里也越来越烦热,一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今年一如往常,进入大雪季节,许是城市太过珠光宝气,雪花仙子无意魔棒点化妆扮,所以姗姗来迟。

    忽然一个激灵,天若有情天亦老,大自然真的是老了?雪花终有一天要绝然退场离我们而去?迷茫间,开始怀念起雪来。

    我们再回不到雪下种子雨霁玫瑰那个孕育生命的静谧、纯洁、寥廓的冰雪世界去了吗?

    阴阳平衡,物极必反,人们在越来越物质的路上也变得干涸起来,万水千山不再关情!似乎不再关心那些人和宇宙的基本朴素,任由像热锅上的蚂蚁,疲于奔命上爬和躺平,完全遗忘了有一双生存法则的眼睛在威严盯着人类。

    天下纷攘,一群叫苍生的最朴素,对大雪的祈盼,已由初始的瑞雪兆丰年,守望成灵魂对大自然的皈依。大雪一样的公平磊落,大雪一样的洁净简美,大雪一样的宁静慰藉。雪,会来吗?

    多想幻化一双雪花翅膀,潜入黑夜,去拥抱久违的白雪公主和卖火柴的小女孩,抹去岁月蒙尘和苦难,洗亮曾经童真、善良、晶莹的灵魂,让她们拥有幸福,欢乐,平安。

    雪亮的天光里,多渴望一场纷纷扬扬的瑞雪,能重回故园,覆羽我们的童话世界,孕育雪中玫瑰。中国虽没童话,但从不缺民间想象和孩童灵趣里,正孕育着崭新童话。

    大雪时节,已定居新疆多年、没多少文化的三哥让侄女给我发来几张图片,那是当地美丽的人文自然景观。我定睛凝视,天空湛蓝,大地明澈,玉树琼枝,雕栏玉砌,还配了一帧红楼梦文字: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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