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 影 :张 慧 姝
道德经第四十四章(杨鹏校订本)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文:张慧姝
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时,是在公元前489年,当时孔子与弟子们正在前往卫国的路上,子路向孔子请教如何治理卫国国政。卫国那时政局混乱,卫出公蒯辄兴兵出城攻打其父蒯聩,对于这种父子关系不顺,君臣关系不顺的状况,孔子认为必先正其名,行才有据,事才能成。孔子的这句话在回应子路问题时,可谓再恰当不过,然而孔子老人家不知道的是,他的这句“名不正则言不顺”,深深烙印在了礼乐文化的基因之中,名分(名位)的重要性,在两千多年来的一次次引经据典中被强化。然而凡事“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因此很有必要回过头来去听听先哲中不同的声音。
老子说“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 名位(名声、名分)和生命比起来哪一样更亲切呢?生命和货利比起来哪一样更贵重呢?得到名利和丧失生命相比哪一样更加有害呢?
老子写下这段话时,脑海中浮现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而我此时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时候,在镇江金山寺,他问当时的高僧法磐:“长江中船只来来往往,这么繁荣,一天到底要过多少条船啊?”
法磐回答:“只有两条船。”
乾隆问:“怎么会只有两条船呢?”
法磐说:“一条为名,一条为利,整个长江中来往的无非就是这两条船。”
老子的三个问句,就如同一个“俗人昭昭我独昏昏”、或者说“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的旁观者,为追名逐利的芸芸众生拨开“名”与“利”的云雾,摆上久被忘却的“生命”,发出振聋发聩的追问:“得到名利与失去生命相比,究竟哪一样更加有害呢?
《庄子·让王》篇中的华子已经很好地回答了这些问题,来一起看一下华子与昭僖侯的对话:
韩国和魏国相互争夺边界上的土地。华子拜见昭僖侯,昭僖侯正在为战事而忧愁。
华子说:“如果让天下所有人都来到你面前书写以下契约:‘伸手抓取东西者一定能拥有天下。但是,伸左手抓取东西者,就砍掉他的右手;伸右手抓取东西者,就砍掉他的左手。’ 君侯会去抓取吗?”
昭僖侯说:“ 我是不会去抓取的。”
华子说:“很好!由此观之,两只手臂比天下更为重要,而人的自身又比两只手臂重要。韩国比起整个天下实在是微不足道,如今两国所争夺的土地,比起韩国来又更是微不足道的了。你又何苦愁坏身体、损害生命而担忧得不到那边界上的弹丸之地呢!” (两臂重于天下也,身又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
昭僖侯说:“好啊!劝我的人很多,却不曾听到过如此高明的言论。”
用数学不等式直观一点表达,就是:
两国所争之地 < 韩国之地 < 天下 < 两只手臂 < 身体
答案明摆着,名分远不如身体重要,货物也远不如身体重要。然而奇怪的是:“天下由来轻两臂,世间何故重连城?”
这是禅宗栯堂大师的提问,或说是反问。世人为何总是“轻两臂”而“重连城”,其实,答案早就清清楚楚地写在《道德经》中。
01
分不清孰轻孰重——是否远离了上天之道
在华子与昭僖侯的故事中,庄子对华子的评价是:“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 然而,在现实中,不分轻重的人多如天上的星,海边的沙。买椟还珠的故事,众人耳熟能详。其实,这种本末倒置、分不清孰轻孰重的故事还有许多。
唐崇荣牧师曾讲过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一群人来到非洲的原始森林,发现了一些闪闪发光的美丽石头,百无聊赖之余,他们想起了打水漂的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谁投出去的石子在水面上跳起的次数多、滑行距离长,谁就赢。就这样,他们抛出了一块接一块的石子,挥霍掉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光。离开森林前,他们各自留了几块石子作为纪念。等他们回到家后,石头的光泽让他们觉得有些奇异,就送去鉴定,才知道这些石头竟然是金刚石……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很深的。用贵重的代价去追逐虚名而却不自知,世上哪来的后悔药?手上的金刚石一块块的被抛出,石沉河底,再也寻它不着,懊悔无济于事。故事中的金刚石寓意人们追逐目标时所使用的贵重代价,而石头游戏中的名次可以看成是人们追逐的目标,故事中的人显得很可笑,可现实中许多人为了名利、虚掷生命、拼死拼活、却不自知时,不是一样很可笑吗?
这个故事还有一个庄子版的,庄子在《让王》篇中写到:“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珠之重哉!”
用珍贵的随侯之珠去弹打飞得很高很高的麻雀,世上的人一定会笑话他。这是为什么呢?乃是因为他所使用的东西实在贵重而所希望得到的东西实在微不足道。说到生命,难道只有随侯之珠那么珍贵吗?
上天之道,生命之道。老子说 :“我恒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三宝中的第一宝,慈爱。当“不识庐山真面目”,陷入名与利的迷雾中而迷茫时,拿出老子的三宝,停下来,想一想老子的追问“得与亡孰病”,或许就能够拨云散雾,看清所处的迷局,分清孰轻孰重;也能在“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的时候,及时纠错反省,不偏离大道左右。
02
生命轻于鸿毛——早已抛弃了上天之道
在天道面前,每个个体生命的价值同等重要。上天之道,以创生、保护、滋养生命为本。背弃上天之道,无视个人生命价值的意义,当个体的生命轻于鸿毛,当国家或集体的权力凌驾于个体生命意义之上,成为政治的工具,就会出现可怕的现象:
以下是一段分析日军在南京制造“已经超出了人性能够接受的范围”的骇人听闻、惨绝人寰的暴行成因的材料:
日本民族的特性是造成屠杀惨剧的深层次原因......刀,是武士文化的象征,强调为达目的不顾一切......在多数日本官兵中,杀人已经不是一种罪恶,而是在完成自己作为军人的职责。正如日本老兵东史郎后来反思道:“我们所受的教育是:效忠重于泰山,而我们的生命却轻于鸿毛。如果我们的生命都毫无价值,那么一个敌人的生命必然变得更不重要......这种人生哲学使我们鄙视敌人,并最终导致了大规模的屠杀和虐待俘虏”。(《说道|郑主持著》)
在日本法西斯那里,个体生命的价值消失了,军国的利益凌驾于每个个体之上,个体已经丧失了其独立存在的价值,成为了服务的工具。生命轻于鸿毛的思想,让每个个体失去其独立性,成为行动一致、却丧失人性、内心冷漠的工具。人间变成了地狱。
03
珍爱生命——抱守上天之道,推己及人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 老子的思想,发展出了以杨朱为代表的贵生学派,杨朱的代表思想就是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养育、保护好自己的生命成为人生的最高目标,却在别人的生命安危面前,不愿损失自己的一根毫毛。这样的贵生思想,是老子的原义吗?
《道德经》第十三章:“故贵为身于为天下,若可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此句福永光司的解读让人耳目一新:“真正能够珍重一己之身,爱惜一己生命的人,才能珍重他人的生命,爱重别人的生命。并且,也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放心地将天下的政治委任他。”(《陈鼓应老子详介》)
周部落的祖先,周文王的爷爷,公亶父的事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公亶父居住在邠地时,狄人常来侵扰。敬献兽皮和布帛,狄人不要;猎犬和宝马,狄人也不要;珠宝和玉器,狄人仍旧不要。狄人想要的是邠地这块土地。
大王亶父说:“跟别人的兄长住在一起却杀死他的弟弟,跟别人的父亲住在一起却杀死他的子女,我不忍心这样做。你们都去和狄人勉力居住在一块儿吧!做我的臣民跟做狄人的臣民有什么不同!而且我还听说,不要为争夺用以养生的土地而伤害养育的人民。”于是拄着拐杖离开了邠地。邠地的百信人连着人、车连着车跟随他,于是在岐山之下建立起一个新的都城。
(大王亶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因杖策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庄子:让王》
公亶父不仅爱惜自己的生命,还推己及人,爱惜看重他人的生命,这样的人,他去哪里,百姓就自愿地跟着他,这样的头领,才可以放心地把天下交付与他。
在天道面前,生命是平等的。每个个体能发挥出来的价值不同,但生命的价值却是一样重要的。这种平等,在天道面前,才能真正的被拥有和被找到。抱守上天之道,践行上天之道,此乃天下最大的德行。每日三省吾身,恒德不离,明辨轻重,养身贵身,却又不因养而陷入另一种奴役,不以养而伤身,不以名利而累形,是为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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