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快时代,快到人们恨不得把时间折叠起来使用,恨不得脑子,鼻子,耳朵,嘴巴和手同时执行多重任务。在这样的时代,单一地做一件费时间又没有多大经济价值的事情,成为了一种奢侈——比如用毛笔写两个字,比如出门听听落雪的声音,数数雪花的瓣数,再比如花时间烘焙一炉香喷喷的蛋糕,抑或窝在家里做一天的手工。
莱提拉小城,周日清晨八点,懒惰的墨轩被手机铃声唤醒,这个自称手工迷的中年女人打算完成一块手工地毯。
芬兰人喜欢地毯,与地毯最原始的御寒防潮功能相对应,跟寒冷的天气有关,也跟桑拿文化相伴。周五在麦雅婆婆的生日宴会上,墨轩悄悄地数过,麦雅婆婆家明面能看到的地毯有十一块。
最受青睐的地毯叫做农民毯,芬兰的农民地毯,不同于中国地毯的高贵,不同于波斯地毯的华美,不同于埃及地毯的艳丽,也不同于印度地毯的细密庞杂,它不讲究体系,不跟随潮流,一律就地取材,质朴无华。
这两年,墨轩扔掉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地毯,除了女儿粉尘过敏的原因,对于那些胶质的生硬和化纤材料的触感,她实在喜欢不起来。前几天扔掉了最后一块洗澡间的地毯,她决定自己制作,至少在材质上可以亲自把关。
墨轩看了一眼右手,拇指果然肿了,这是昨晚已经预料到的,因为赶工到了夜里四点半。她曾不自量力地以为一个晚上就能完工,最后还是剩下了九行。根据以往的手工经验,这样的项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没有什么创造力的项目,一旦搁置,极容易烂尾,需要一鼓作气。因为跟古代战争一样,再而衰,三而竭的可能性太大了。
触摸时光/芬兰手工地毯八点半, 墨轩来到工作台前开始打结。桌子上的一摊是昨晚留下的,她没有收拾。此时一堆色彩斑斓的布管正在安安静静的等待处理。前几天它们还是好端端的95%棉针织布料,因花色平庸、不让人怦然心动而被挑选来制作地毯。
前天,墨轩先挥舞Fiskars剪刀,把布料横裁成三厘米宽的布条,然后拿起布条双手轻轻一抻,针织布在特有的肌理作用下,立刻卷了起来,上下茬口裹匿在中间,形成一个“布条腔管”,墨轩称之为“布管”。这有点像拉面师傅的动作,拉面师傅可以让中间的面条松软垂下,长度超过一庹,而墨轩一次只能抻一只手臂的长度,确保每一段布条得到相对均匀的拉力。
触摸时光/芬兰手工地毯她很享受剪布管的过程,一来Fiskars的性能确实卓越,一剪刀下去,茬口整齐,没有线头出来捣乱;二来,她喜欢布管码在一起的样子,不仅因为它们柔软地搭在一起那种富足感,更因为从侧面看,这些布管的横截面刚好是天然形成云纹吉祥图案。这种图案对于墨轩来说异常亲切,它出现在小时候奶奶绣的枕头顶上,装裱国画的绫布上,铜胎景泰蓝花瓶上,中国人最骄傲的真丝地毯上,甚至伊朗产的波斯地毯上也常常见到这种纹路。
触摸时光/芬兰手工地毯想象中的手工地毯是没有任何图案的杂点式,用来表现“废物利用”的结果。把这些码好的布管弄混乱,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太爽的体验,女儿二丫很乐意完成这个任务。她尽情地抓起来一把又一把的布管,抛向空中任由它们散落,如此往复,一直到各种颜色掺入彼此,变成一摊斑斓杂乱的狼藉。
触摸时光/芬兰手工地毯随手从一摊斑斓中抽出一条,开始在毯基上打结。不知道这种打结法的名字,有人说这就是八字结,但是准确一点,这应该是八字结的一半,另外一半由毯基上的方格完成。
墨轩捏住一头从左眼扎进,中眼穿出,露出约莫四厘米的布管,然后左手将其向左上方一抹,同时右手将留在左眼的另一头拉住向右折,越过中眼的下部,从右眼垂直穿入,最后从中眼右上方的缝隙中垂直拔出,一个结就完成了。尽量垂直,是为了避免布管跟毯基产生太大的摩擦,导致毯基上的防滑材料被连带拧转进而影响使用寿命。
总体来说一个结占用两个方格,包括中间的方格,加上左右邻格各取一半。听起来拗口,其实简单,操作一次便一目了然。
打完结以后,两根布管亭亭玉立,骄傲地等待迎接下一个芳邻。
触摸时光/芬兰手工地毯精芬们都知道,芬兰人或许会购买中国的真丝地毯做为收藏,也可能购买波斯羊毛地毯陈列在客厅,但是真正放心踩在脚下的,若不是宜家毯,必定是芬兰本地人钟情的“农民毯”。要么是用长棉布条在家庭织毯机上手工织出的平整款,要么就是墨轩手里的这种打结款。
这两种农民毯无论从图案的精美度来讲还是从编织的工艺上来看,跟东方地毯都没有任何可比性。
“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从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红线毯》诗中,人们可以了解到,在唐代,中国大型地毯织造工艺已经成熟了。“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不难揣度,唐朝地毯的纹饰很精美,美人的绣鞋已经很华丽了,踩在地毯上竟没入其中。这样的地毯,即便是在现代芬兰,怕也是要挂在墙上做壁毯的,哪里舍得踩在脚下。
伊朗的波斯地毯与中国地毯遥遥相望,也曾在丝绸之路相遇,惺惺相惜并且彼此渗透,在选材,图案,打结手法,工艺流程上都是无以伦比地讲究,举世闻名。仅以其中的伊斯法罕地毯的密度为例,最低也要30结/分米,最密的130结/分米。选取的材质除了优质羊毛,还有真丝,金银丝等,织出来的地毯豪华美丽,光泽鲜艳。而墨轩手头的这个芬兰农民毯最常见的毯基,每分米只需要打五个结,想到这里,她笑出了声。
对于精美地毯的“阶级属性”,人们是心知肚明的,伊朗毯工十四个月才能织出来一张豪华地毯显然不是为了自己的使用。“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做地衣”,千年前的诗人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世人,当时的地毯不只是游牧部落的御寒功能性物件,更是官僚巴结上级送礼用的奢饰品。后来的元代,更是有详细的规定,什么级别的官员使用什么规格的地毯等等。
历史的原因,芬兰人比较痛恨等级。而芬兰农民毯粗糙简陋的肌理中,倒更能看得到一丝公平的影子。几十年前,芬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架农民毯织机,女人上班之余,在家里利用废旧的布料,或者不再使用的旧衣服,织成农民毯,自给自足。
如果一定说芬兰的农民毯还有优点,那一定是其实用性。吸水易干不发霉,刚好用在桑拿间出口处。根根直立的断面一旦接触到湿漉漉的脚底板,棉纤维即刻启动虹吸模式,停留片刻便可以走出桑拿间,到客厅喝杯冷饮或者啤酒,不必动用额外的毛巾。而桑拿间的余温,在半小时内,可以将地毯再度烘干。
经过两个小时的工作,墨轩完成了这样的一块50*50cm²的小地毯,先生走过来轻轻地说了一句:“真是块昂贵的毯子。”墨轩应和:“是呀,光布料就用去了十平方米,另加上好几天的工时。”
在材质的选择上,手工客们是有要求的。既然从时间使用的角度来看,做手工是一件极其奢侈的活动,那么使用劣质材料对于手工时间是一种极大的不尊重甚至是侮辱了,因比在墨轩的材料池中,多数都是天然材料,比如棉、麻、毛、丝、皮。这次她选取的都是含棉量百分之九十五的针织布料,其余百分之五是弹力物质,这些弹力物质本来是为穿着的舒适度而添加进去的,在地毯中竟然起到了恢复形状的作用。
此时的墨轩拇指略微酸痛,但其他手指依旧灵活,不自觉地把新地毯当成了钢琴键盘,欢快地弹奏起了童谣《小松鼠》,每当她心情愉悦的时候,手指便不由自主地跳回童年。
她满意地看着手指压下的布管在“乐曲”中回弹,摇曳,笑意浮上眼角,不在意的鱼尾纹也顺便恣意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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