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处暑天的天狱城外一片寂凉,从树荫到心底,把人冷个透彻。
整齐栽种生长的大片树林暗暗的,薄薄的水雾在空中不易让人察觉地涌动,但从叶间的空隙中插入的金色阳光把这一切都现于世俗的眼睛之前,像是神在小心地解着谜,炫耀着智慧和力量。平整的黑土地上也难见杂草野花,每年天狱都会组织部分即将释放的犯人清理掉杂物,砍去树林里遮挡视线的树枝。
今日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一会就让衣裳发起烫来,身体也跟着发热,小窗里的守卫们有些躁动不安了。一阵风自玉瑶海而来,穿过树林,打响无数片树叶,守卫的脖颈胸膛瞬间觉得沁凉,惬意不已,靠着墙,眯着眼打个小盹,好好补下昨晚赌钱欠下的觉。但,墙里的犯人们对此毫不知情。
宜帝站在窗口,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缓缓推开厚重的通风板,迎面而来的风似乎能直接穿透开他的身体,凉意刺激得他打了个冷颤,不禁收紧些衣袍,一旁的侍官忙上前给皇帝披上风衣。宜帝看了眼侍官,招招手让他退下,接着又把风衣脱下,扔在一旁,他看着手掌上被割开的口子,上一道伤口还有着痕迹,手合上时的疼痛感好像消失了,果然,麻木了吗?心,要被完全吞噬了吗?
马车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惊醒了打着盹的守卫,还有试图去感受疼痛的皇帝。
三辆装潢平乏无奇的双驾马车急匆匆地靠近着城垒,马车中的人一直把头伸出来往城垒方向看着。
是大将军府的人。
是该给他最后一击了吗?然后一切都结束了?宜帝的心思突然又乱作一团,把风衣拾起,随手丢出窗外,绣工精细、光彩华丽的一团在空中展开盘旋,急速坠入毒池,瞬间冒起散着热气的水泡,咕咕作响。
“皇上,大将军府的人已经到了。”屋外的侍从报告着。
“都来了吗?”
“夫人文扬氏,还有幼子太子的伴读宇文天正,全部到了,正在大厅等待陛下的旨意。”
“那,让他们都下去,好好看看吧。”宜帝的语气平缓无力,好似生了场大病尚未痊愈。
“诺。”
出身江南望族的文扬夫人从未见过如此恐怖之地,到处萦绕着痛苦和死亡的气息,囚犯们的呻吟和惨叫中透出的绝望让她无比担忧,心里被恐惧充地满满的,努力地保持着呼吸的节奏,生怕一下子生乱就会崩溃昏死过去,通红的眼睛发着肿无法上妆,眼角的细纹清晰极了,抹不干的泪让她的脸颊通红,甚至出现了几道冒着血的口子,乱了的几缕发在额前晃着,不时触着伤口,引起一阵一阵的痛感,丝毫不像出身名门的贵妇人,推开儿子的搀扶,抿着薄唇沉默着扶着湿湿的墙提着裙摆迈着小脚一步一步地走下阶梯。当心里开始发酸的时候就紧紧憋住气,不让自己哭出来,眼睛紧盯着下一阶。
安郎,等我,等我!
打开第十四层的石门,排泄物的气味扑面而来,令众人不禁掩鼻作呕。冷冽的寒风撕裂着文扬夫人脸上的细小的伤口,对于身受的这一切她却浑然不觉,径直快步走向关押着丈夫的牢房,用尽力气想推开上了大锁的沉重的木门,木门却岿然不动。
“快打开!打开!”尖厉的叫喊声从文扬夫人口中发出时,连儿女们也惊了一跳,从小到大,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柔弱温和的母亲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她怒睁着凤眼,死盯着狱卒,让狱卒直发抖。
“快打开!快给我打开门!”瘦弱的身体猛烈地发着抖,胸口和双肩剧烈起伏,未扎稳的发饰一下松了开,一头瀑布般的娟丽黑发一泻而下,遮住了半边的脸,令人心颤。
有些被吓着了的狱卒赶紧凑过来把着墙边的一个转盘拧了半圈,铰链拉动的声音在墙里暗暗响着,接着木门极为缓慢地转开,风找着了牢房的缝隙,趁机开始放肆呼啸着,门边的烛火被压得只剩一点点亮光,冰冷的牢房本来就昏昏暗暗,一瞬间陷入黑暗,仿若虚空。
木门打开一小半就停住了,文扬夫人望向牢房里的黑暗,耳边只有冷风的肆意呼啸,圆睁的双目里此刻尽是恐惧,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双腿像是被钉住,移不动半分。
她害怕,害怕她的夫君真的会像那无数次把自己惊醒的梦里的样子:他倒在血泊之中,自己亲手缝制的盔甲被毁得稀烂,无数可怖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着血,那双目光曾那般柔和的眼一动不动,慢慢浸入血泊之中,最后整个人同样被浓浓的鲜血包裹起来,她试图去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回身边,却被划过脸颊的泪惊醒,暂时从噩梦中解脱,然后彻夜无眠,逃开梦魇。
她微微张开唇,轻声唤道:“安郎…”声音颤着,心里的酸苦差一点就要溢出。
黑暗的牢房里却是一如既往的死寂。
“安郎,是我。”话未毕,泪又流过脆弱的皮肤,火辣地疼,她浑然不觉,闪着泪光的眼始终不移开。
“哗啦!”黑暗中的死寂终于被铁链沉重的撞击声击碎,仿佛是从黑暗的无尽深处中传来一句微弱的回应:“月儿?”
在狂啸着的怒风中摇晃的声音还是被文扬西月听到了,她的脸瞬间煞白,推开门边的狱卒,大哭着冲了进去,全然无贵族女子的仪态,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宇文天正紧跟了上去,示意狱卒将木门关上。
风陡然消失,烛火重新照亮整个牢室,就像时间再次陷入了静止,只是多了人,多了感情,却不似之前那般冷了。
文扬西月扑倒在连日思念的夫君怀里,她把满是泪水的脸紧紧贴紧他的胸口,仿佛是还觉得不可靠,环抱着宇文均身体的双手继续用着力,直到两只手互相握住,身体如落叶般贴在夫君的身体之上,像个少女一般放肆地发泄着内心堆积许久的委屈和担忧,完全摒弃世人眼中的贵族应有的仪态,只是哭着,喊着,想得到心爱之人的种种安慰,他在后颈的柔抚,他在耳边的轻语,他在眼前的微笑,她全想要,全部都要。
站在一旁的宇文天正被母亲的举动惊到了,在他印象之中,母亲对任何一人,即使是奴隶都从未呵斥过一句,总是以微笑待人,尊礼守道,弱小的身体中从未体现过这样的爆发。
他只知母亲十分爱父亲,但当他看到母亲泪水浸湿了父亲囚衣时才知道什么是“十分爱”。
“月儿不哭,不哭啊,我还在这呢。”宇文均勉强挤出点笑,慢慢伸出手,去擦拭着妻子的泪,但泛着红的脸早就被拭破了,宇文均的手刚刚碰上文扬夫人就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是疼吗?我的手太糙了啊。”宇文均试图把手移开,却被夫人一把抓着贴在脸上。
“不要,”文扬夫人轻轻蹭着满是茧的大手,温暖的手暖和着脸上的伤口,“安郎,你的手还是跟以前一样。”
宇文均沉默着回应,低下头正凑上夫人昂起的面庞,“月儿,你先出去待会,我有事要跟天正说。”
昂起的头一下沉了下去,娇小的双手在宇文均脸上温柔地抚着,极度不甘心地起身,再擦了擦眼角的泪,走到儿子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门边敲了敲,等狱卒打开木门后走了出去,但视线一直不曾偏移。
“父亲。”待木门再次合上,宇文天正上前一步双膝跪地垂首,双手置于双膝之上,丝毫不敢动摇。
“天正啊,”宇文均眼中依旧流露着柔光,“你这转眼也快到二十了,只怪父亲一直忙于国事,没能多花时间陪你娘和你啊,是我的过错啊。”
宇文天正猛然抬头:“父亲能有何过错!有错的是陛下!这么些年,父亲为国家尽忠尽责,恪尽职守,保护皇室,数次击退犯汉之敌,功勋之伟大汉无人能及,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如此国家,亡了也罢!”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宇文天正脸上。
“混账!国家兴亡,匹夫尚有责!百姓供你衣食,国家封你官爵,你就这般回馈?”宇文均双目怒睁,话语铿锵有力,“皇帝乃天神之魂,怎容得你小子随意评对错!”
宇文天正脸憋得通红,被打的一边已经发起肿来,低着头什么都不敢说。
沉默,又是短暂的沉默,空气中只有呼吸平复的声音,还有轻轻的啜泣声。
宇文均伸出手,拉着儿子的肩膀,语气回归了平缓,“天正,不要去怨恨陛下,他造下的错,全是为父的过错,要算的话,大汉如今的危难也是为父的责任啊,若是十九年前…”宇文均说着突然顿了下来,轻叹了一声。
他从左手食指上褪下一枚金白色的玉戒,戒指上镶着一只由纯金打造的在大火中展翼欲飞的凤,“这是大汉开国皇帝留下的戒指,我们的先祖除了被赐皇姓,也得到了这枚象征着大汉皇室守护家族的戒指。为父无用,愧对历代先皇和列祖,将大汉和大汉百姓置于战乱流离之境,如今身陷囹圄,所以,为父只能把保卫国家的责任交给你了。”
宇文天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宇文均抓住了手,把戒指戴了上去。
“现在,你要起誓:永生效忠宇文皇室,誓死保卫大汉!”宇文均眼睛死死盯着儿子的眼。
“不,不!我不要!皇上把你害成这副模样,”宇文天正大声吼叫起来,仿佛是阻挡情绪的大坝被冲开,他哽咽着,硬生生从喉中逼出话来,“母亲在府中日日夜夜以泪洗面,我都看到了!我不要去为这种皇帝效忠,父亲,我不要!”
“啪”又是一记大大的耳光。
“起誓!永生效忠宇文皇室,誓死保卫大汉!”宇文均的脸不住地颤抖。
“不!父亲,不要,不要逼我!”从哽咽里逃出来的话显得那般软弱无力,眼中噙满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手上。
又是一记耳光,直接把宇文天正打翻在地。
“起誓!永生效忠宇文皇室,誓死保卫大汉!”
被打趴在地的宇文天正重新跪好,不住地抽泣着,终于在宇文均的手再次扬起时,含着咸咸的泪水出了声:“永生,永生效忠,宇文皇室。”
“誓死保卫大汉!说,说出来!”宇文均紧咬着牙,尽力控制着自己。
“誓,誓死,保,保卫大汉。”几乎说不出连续的话来了。
宇文均下颌猛颤着,一把拉过儿子,拥入怀中,泣不成声;“孩子,父亲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啊,但你必须得完成父亲的责任。记住你对先祖和我立下的誓言,无论会发生什么,记住。”
宇文天正边哭着,边靠在父亲肩上点着头。
宇文均拉开儿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儿子,大手抹去他脸上的泪,挤出难看的笑容:“都多大的男子汉了,不能再哭了啊。”
宇文天正抬起衣袖大力抹着泪水,拼命点头,鼻子通红的,跟眼睛一般红。
“那好了,父亲的男子汉,你出去让你母亲进来,然后,”宇文均笑着,顿了顿,“去找陛下,就说宇文均有事上奏陛下。”
宇文天正站起身,行了礼,敲门而出,见到在倚在墙角的母亲正望着自己发着呆,就走了上去,抹了抹泪,文扬夫人见到他手上的一道光闪时,心底像是受了怦然一击,呼吸停住了一瞬。
“母亲,父亲唤你进去。”
文扬夫人望着儿子,轻点了点头,却不挪动脚步。
“父亲要我去请陛下下来叙事,儿臣先上去了。”行完礼就往石门走过去,没走几步却被母亲拉住了手,回过身来,“母亲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文扬夫人轻轻笑着,顺着发,轻抚着发肿的脸庞,柔爱的目光注视着儿子的眼睛,话语温柔:“你父亲也不知下手轻些,你也要莫怪他。以后国和家的责任你就要替你父亲担起来了,我的孩子,你怎么承受得住啊?”
“母亲请放心,儿子定不会让父母失望,再说,家中母亲操手便好,无需我挂心的。”
文扬夫人眼帘低垂,笑意浅然,“好孩子,去找陛下吧,慢些走上去,小心绊着。”
“好的,母亲。”宇文天正转身走向石门,但心底总觉得有些奇怪,回头只见母亲浅笑着望着他,一语不发,那样的目光是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温柔。
孩子啊,原谅我,原谅我!
一直在大厅的玉座上闭目养神的宜帝觉得头脑里无比混乱,像是无数的丝线绞在一起无论如何都分不清,却落得却全身乏力,心头发着痒,无法安抚。
他试图去想象宇文均见到家人时的场景,但一触及这个想法,就头痛起来,索性就放弃了,睁开眼睛从大厅的一个角落看到另一个角落,观察着每一样刑具的形状和构造,他竟然有些惊讶这些狱官的创造力,竟能造出如此合适人体的工具去带来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再来获得他们所要求的的一切:情报,快感。
他从前都从未意识到那些被自己关进来的人会遭受这样的折磨,他们的肉体和精神能够在这种能够不断加大痛苦程度的地方撑下多久才会完全死去,顺着狭小窗口中透入的月光魂归,带着这样的记忆,他们在轮回之路上得多经历多少次痛苦的灭忆之火才能忘却刻入魂髓的经历。
宜帝的身体突然打了一个冷颤,凉意袭遍全身,好似那来自地底深处的火烧上了身,心脏外的毒物仿佛是感受到了某种危险,不安地躁动,强行带着心脏剧烈地跳动,逼迫着宜帝大口呼吸着,手不断抚着胸口,试图让这不适停下来。
待这不适消除时,宜帝已是满头大汗,几近虚脱,紧紧把握着凤首的手露出骨状,泛着青色。
舒缓下来的宜帝放开自己的身体,往后倒去,大舒了口气,闭着眼,无声地开口笑了起来,稍稍回了些血色的脸上尽是嘲讽,还有无奈。
“帝国御前大将军,禁军大将军宇文均之子,宇文天正拜见陛下。”从殿下传来的声音使得宜帝睁开有些倦了的眼皮,瞧着殿下跪拜着的的少年,却发觉那少年竟敢直视着他,眼里的愤怒像火一般燃烧,但又在拼命抑制着它的爆发。
宜帝摆摆手,示意对方忍耐,“可见着你父亲了?”
少年紧咬牙,眼里不断闪着光亮,双手手背相交举过头顶,“家父无恙,只是让我来请陛下屈尊下至牢房有要事需禀报陛下。”
那枚戒指闪出的光在宜帝眼中瞬掠,却再次惊动他的心脏——那是宇文皇室守卫家族的身份象征,宇文均向来视之如命,从未见他摘下来过,现在却突然出现在他的儿子手上,那只可能是…!
宜帝的瞳孔瞬间放大,怔怔地望着殿下的人,回不过神来,大脑里一片空白,却是感觉到有件很是紧迫的事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天狱外的风从小窗突入,用尽最后的力气撩动大厅的火,抖动的火在那枚戒指上再度闪过一束昏黄的光,将宜帝断了的思绪连上,得到的却是如雷鸣一般震撼!
天狱十四层,牢房里像是陷入了完全的静止,昏暗的烛光映着墙角两个依偎着的身体。宇文均的脸粘着血垢,带着油污的扭曲僵硬的发散乱着,不知是何物在他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文扬夫人本就是贵族闺秀,岁月也很是眷顾这个日日夜夜担忧着夫君的女子,满头的青丝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那是年少时的他最喜欢的味道。
小小的火亮在文扬夫人白皙平滑的侧脸上跃动着,但她眼中的希望已经黯淡无光。
宇文均稍稍撑起点身子,又往墙角里挤了一挤,文扬夫人也跟着挪动,双手紧紧搂住夫君的后颈,闭着眼把脸紧贴在爱人的胸膛。时间,声音,全都已经静止,这里,仿佛已游离于九州之外。
宇文均微微俯首,眯缝着眼,深嗅着怀中人的发香,嘴角挂上一抹弧度。
“香吗?”怀中人的声音还是像少年时那般动听,如山涧静流的小溪,从耳侧舒畅到心头。
“嘘——别说话,二十年了,抱着你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文扬夫人抿起嘴,埋入胸膛的笑溢出着幸福。但她还是不甘心把时间没入这安静中。
“安郎?”
“嗯?”
“还记得我家后面河边的那棵老柳吗,我们初逢的地方?”
“当然记得。”宇文均轻笑了声,“你的纸鸢被我一箭给射了下来,给你道歉你还不满意,还叫家丁要把我抓起来,结果就那几个家伙全被我踹进河里去了。”
怀里的人“噗嗤”笑出了声。
“后来迷迷糊糊地好上了,可你爹早就给你安排了姻亲。于是啊,那我记得是六月初七晚上,我就带着你逃,你穿着侍女的布衣,你出来又扭伤了脚,我就背着你从那棵老柳那里沿着河跑啊,跑啊,为了躲开追兵还得跳进河,幸得一小船,才安稳到的枫城。”
“你那时全身湿透了,冻得浑身发抖还在跟我傻笑,还问我冷不冷——第二天就大病了一场,落下这雨天就头疼的病。”
“不是那场病,你爹早把我送回去了!”西月立马反驳似地嗔道。
“是,是是,”宇文均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月,那一箭——”
“那纸鸢是我故意放上去让你射下来的。”怀中人笑道,“要不我怎能嫁与安郎呢?”
宇文均呆了一下,这个回答显然不在意料之中。然而,这个沉寂二十年的“秘密”,让他只觉着无比地庆幸。
他哼笑着,再次俯首吻上心爱之人的眉心,怀中人抬起头,脸上的笑依然满满溢着,半睁着双目,抱着郎君后颈的手拉近两张脸的距离,直至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脸,他的唇深吻着她的唇。
当舌尖尝到咸味时,仿佛是无数罐醋打翻在心口,一股莫名的难受逼迫着眼泪流出,不能也不想在去抑制,就让它从眼眶自然涌出,流过脸颊,滑至唇边,也已分不清是谁的泪——含在舌齿之间,心里不住地泛着酸,催生了更多的泪。
她把双手贴在夫君的脸上,抚过脸上的每一片皮肤,感受着此生无比眷念的温度,泪眼凝视着他发红的眼睛,那里尽是柔情和歉意:“安郎,我们,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吗?”
宇文均沉默了会,声音艰涩:“如今帝国临难,陛下心存仇恨无意卫国,倘若我的死能让陛下放弃仇恨,守住帝国,那我责无旁贷。”
“月,安郎今生对不住你,没能让你一直幸福。”
怀中人垂下首,再度将脸贴着他的胸口,慢慢伸出双手——
抓紧我的手。
宇文均伸出满是粗茧的大手,紧紧地握住几乎是小了一半的妻子的手,颤抖,她的手在颤抖着。
“其实,每个夜晚能听着你的心跳的时候,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啊。”
那我最幸福的时候——
就是现在啊。
砰的一声,木门被人大力地推开,微弱的烛火瞬间熄灭,只留下一小丝青烟被狂风卷折。宜帝推开狱卒急迫地跨了进来,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火把!快给朕拿来火把!”宜帝冲着身后大吼着。恐慌的狱卒颤颤着取下牢房外的火把,将整个牢房的黑暗角落照了个通亮。
墙角里,一身粉红罗裙的文扬夫人躺在宇文均的身上,仿若一片朝霞飘然轻覆,在呼啸的风中不安地卷起跳动。
被粉霞覆住的人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在风的狂啸中安安静静,只有乱发在脸前飞舞。
宜帝挪动脚步,想走近看清楚些,却听得那冷冰胜雪的声音:“陛下请停步!”
“他…”宜帝止住脚步,话语被风绞成粉末不见踪影。虚弱的身子微微后倾,轻晃着随时都会被吹倒的样子。
文扬夫人闭着眼睛,一脸的煞白,指尖在她的安郎的侧脸上来回抚摸着。脸轻蹭着爱人的胸口:“他服毒自杀了,陛下。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心跳了,真的听不到了。”
仿若一道霹雳将宜帝脑海炸成纯粹的空白,又好像是极寒的反生泉水从头顶到脚飞速地冲了下去——他,死了?这个被他看作是一生的仇人的人,就这样死了?
仿佛陷入一种痴癫状态的文扬夫人动作缓慢地亮出手里的一把匕首,“安郎说陛下恨他,想看他的心脏是如何的——”文扬夫人将匕首一把刺入宇文均的心脏位置,又猛然拔出来,血染红了白色的囚衣,如同一朵通红的花在一瞬绽放,文扬夫人脸上的泪还在淌着,她却浑然不觉,偏过头来,慢慢抬起眼注视着宜帝,“但我不能剖出他的心脏,那陛下看看从里面流出的血吧,您看看,它是红的,不是黑的!陛下,够了吗?这份仇,还不够吗?”
强度不减的狂风中在片刻便携裹着血腥传遍整个牢房,混合着原本的腐臭,即使是整日守卫于此的狱卒也感到不适。
宜帝依旧陷在震惊之中,无力垂下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发颤,发白的嘴微微张着,但什么都说不出口,像是全被堵在喉中。
“父亲!”不知何时来到牢房门口的宇文天正见到此景失声大喊,数步冲到父母身侧,轰然跪倒在地,眼中尽是震惊,他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心口仿若受了一记重击,无法呼吸。
文扬夫人抬起还带着血的手抚着天正的脸,满噙着泪的眼中现出温柔的笑,声音如以往一般动听:“正儿,记住父亲的话,你也要按他说的那样去做。爹娘对不起你,让你承受了太多。”
天正恍惚间抬起头看着母亲的眼睛,那是诀别的眼神,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快疯掉了,他说不出话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仿佛是被禁锢在原地,无法动弹,只有眼神在乞求着,无力地乞求着。
文扬夫人笑了笑,收回了手,转眼望向呆在原地的宜帝,神色凄婉。
“卫国兴邦,这是安郎对陛下的期望;如果他的血不够消除陛下的仇恨,那,希望臣妾能替他完成。”语毕匕首已然刺入心脏,温热的血急速涌出,将她的粉裙染得鲜红,如晚霞绚烂凄美,无可比拟。她闷哼一声倒入心爱之人的怀里——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棵老柳之下,躺在他的怀中,一夜。
年少时的风华早已被岁月磨成了齑粉,只能在回忆里的最深处才寻得到;但一直存在直至被轮回抹去的是两人心中的情——那是两颗命星的光在百年间无数次的交辉才换来的同一世命运的重叠,或是几日,或是半生,却一世难忘。
宜帝不知晓他如何回到的大厅,耳边只有呼啸刺骨的狂风;还有人的哭声,那般的绝望,跟二十年的那个场景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叠,他能感受到的不只有痛苦,还有难以消灭的愧疚,仿佛在知晓那人的死亡后,原本内心被压抑的那一处爆开而涌出的愧疚感——原先他一直用对宇文均的仇恨去封堵这些,但宇文均一死,那本就不实的仇恨瞬间被愧疚感的巨浪淹没。他低着头,蹒跚着走出天狱,身侧的一大批狱官俯首叩拜,而他置若罔闻。
枫城五月的正午阳光照得宜帝睁不开眼,也让原本冰凉的身体回暖,甚至都能感受到皮肤上毛孔在张开。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再见到这些却恍如隔世,如梦幻,但就是真切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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