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抹绯红的朝霞在东方天河的尽头出现时,原本镇守京畿的翼、海两支禁卫军的五万人马已经在枫城城南集结完毕,而大半个枫城的百姓天还没亮就早早地赶了过来,因为他们的亲人即将奔赴生死难知的战场。
负责维持秩序的士兵不得不拼起盾墙才能挡住不断涌来的人群。老人们踮起脚,伸着脖子,还有的将孩子举过头顶,无数焦急期盼的目光从一个个寒气逼人的银甲军人的脸上扫过,却只有少部分人在队伍的外围才能如愿以偿地找到熟悉的面孔,而后欣喜如狂,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亲人的名字。
人们不断地挥着手,不断地呼唤着,直到眼泪奔出眼眶,视线变得模糊,声音开始嘶哑,脑海里的那张脸还是那样清晰,仿若就在眼前。
同样的别离也在和宫发生着。
洋溢着浓郁香气的花径满是沁凉的晨露,横跨环形河道的石桥被罩在水雾之中,刚刚才灭了亮的城堡在这近乎纯白的仙境中只露出碧绿的圆顶。
这里的静谧再度被急促的脚步声搅乱。
汉宜帝一大早就赶到了和宫,与以往不同的是,帝王身披金色战甲,宽大的通红披风后绣着大汉的象征——一头浴火展翅而飞的金羽凤凰。本就瘦削的身体似乎连撑起这不合身的盔甲都有些困难,不得不让侍官捧着重重的头盔。
皇太子和宇文天正也都披上了血红色的主将盔甲跟在宜帝身后,一干皇家侍卫紧跟着径直走进城堡。
拉开一张看起来与旁边的树藤并无二样的藤网,里面就是汉惠南太后的寝宫。
“皇帝这么早就来了呀!”接到侍卫消息的惠南太后早就下了床,身穿着庄重的金丝绸衣,精致的凤首金冠横插着三支琥珀红的玉簪,这是皇室出席重大仪式时才穿的礼服。吩咐侍女在水潭边架好了一张小方桌,摆上了一排翡翠玉杯和一白玉壶的酒。
“子皇帝钦觐见母后!”宜帝微微颔首。
“拜见太后!”身后的太子和宇文天正齐齐行跪安之礼。
“哈哈,孩子们快起来吧,大人们不争气,还得你们上阵杀敌卫国!”一脸慈祥的太后明显瞥了一眼宜帝,弄得宜帝不得不低下目光不与之对上。
“皇奶奶,国家有难,轩辰身居太子之位,挺身而出自是天责。”宇文轩辰起身抱拳答道,说完视线还向一侧一言不发的宇文天正。
看着一脸漠然的宇文天正,太后也不禁难受起来,走上前去,握住天正的两只手,还不高他肩膀的太后只能尽力仰着头,用慈爱的目光望着那原本清澈的眼神,声音轻轻柔柔:“孩子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哀家就是你的亲奶奶。”
一句话让被宇文天正像冰封的眼神明显地颤了颤,迟钝地点了点头,依旧一言不发。
惠南太后见到此状,也知晓父母的双亡对这个少年的伤害实在是话语难以平复的。
“战事要紧,哀家特地备了枫城酒,大汉历代帝王出征前都会饮上一杯,祝你们能成功退敌,收复疆土,重拾大汉的尊严!”
太后吩咐侍女倒上四杯酒,自己举起一杯,转过身去,对着东方行礼:“帝佑大汉!”
太子和宇文天正一同上前端起酒杯,举过头顶,行礼,同喊:“帝佑大汉!”
宜帝脸上现出难色,可正欲强行饮下杯中酒时,太后一把夺过酒杯,以袖遮面,一饮而尽。宜帝一脸不解之色。
太后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拭了拭嘴角的酒水,声音如清水平淡:“沁都跟哀家嘱咐好几遍了,不能让皇帝碰酒”
听到沁的名字,宜帝略感意外地抬起眼,看着太后,而后笑了一笑。
仿佛是要诀别,太后伸出苍老的手抚着宜帝的瘦削的脸颊,眼神之中是母亲天生的柔情,即使他仅是唤她一声“母后”而已。
“把孩子们带回来,他们是帝国的希望。”
宜帝的笑滞在脸上,仿佛秘密被看穿。重重地点头。
太后不舍地在宜帝脸上揉了揉才收回。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也到了时辰了,快去吧,军士们等着呢!”
“望母后保重身体,钦告退!”转身而出,太子和宇文天正行礼后也匆匆走出城堡,盔甲甲片的撞击声一会就消失在耳侧。
太后轻叹了口气,望着城堡外望不穿的水雾,满是细纹的眼中竟满噙着泪,是说不出的悲伤,恍然已经失去在乎的物,或人。
“禀告太后,不好了,小公主打晕了侍女跑出去了!”一名侍女焦急地跑了过来。
可太后只是轻拭了把泪,转身跨进木船,有些哽咽:“让她去吧,反正没人折腾得过这丫头,这会总得让哀家歇会了吧。”
宜帝一干人正欲走上石桥时,却发现在水雾之中隐约显出一个人形。
走到桥中时才看清那人的脸,正是刚刚逃出城堡双眼哭得通红还一脸委屈的姬苏公主,水珠附在她的脸上,已经分不清那是泪还是水雾了,长长的刘海胡乱地贴在前额上,要不是那霸气刁蛮的气质,还真有些认不出来。
还没等宜帝反应过来,大吃一惊的宇文轩辰看了父皇一眼,匆忙上前一把拉住姬苏的手,拖着她站在桥道的一边。
“父皇先行城南,儿臣稍后赶去。”宇文轩辰颔首,牵着的手使劲地按了按姬苏,瞟了个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
可这姬苏公主要是能那么听话就太不像她了,浑然不管她轩辰哥给的暗示,鼓起的腮帮子正欲一口把想说的对着前面的皇帝全给吼出来!
“你——呜啊!”结果刚喊出第一个字,天地无惧的姬苏公主就被宇文轩辰捂住嘴,刚抬起的手指被断然压下。
宜帝欣然一笑,难得有兴趣地调侃起来:“哦,原来你就是那个把太学院闹了个底朝天的小公主啊,你当初刚来枫城时还朕还记得挺可爱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刁蛮了呢?肯定是太后把你给宠坏了吧!”
还没等杏眼圆睁的小公主把宇文轩辰的手给掰下来,原本一直漠然沉默的宇文天正也忍不住开了口:“可不是,要不是回回都有太后给她擦屁股,先生们早就把她吊起来打了,哪还容得她如此放纵。”
宇文天正的这一番笑话算是往冒火的油锅里又添了一瓢水了,姬苏睁地老大的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耳朵里都快要冒烟了要不是轩辰搂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提起,就差点逃脱了。滑稽的模样惹得连侍卫们都开怀起来。
“那朕和天正就先走了,轩辰你快点处理好这小老虎,可别让她咬上你!”说完就领着一干人走下石桥,还回头笑着与在轩辰怀里奋力挣扎着的小公主对视几眼,招了招手后就继续朝前走去,直至走入还未散去的水雾中,再也看不见。
而宇文天正只是回头看了看,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终是只默默回到雾中。
等所有人都走远了,累得喘着粗气的宇文轩辰才把这折腾个不停的害人精给放了下来,可刚一放下来,这早就气炸了的小公主就跑到桥头扯起嗓子喊了起来:“都给本公主等着,再让本公主看见你们的话,皇奶奶都保不了你们!”
宇文轩辰平复着呼吸,在一边偷笑着,眼神中流露出的怜爱都快溢了出来。对着什么都看不到的水雾喊了一通的小公主明显很不满意,嘟着嘴一脸毫不饶恕的表情,正想回过头来再朝着轩辰再吼吼一顿的,却没想刚转过身开口就被不知何时靠在身后的人搂入怀中,还没来得及惊呼的嘴瞬间被另一双唇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像是被一阵浪潮冲了一遍,脑海中什么都没留下,空空白白,所有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都化为了浪头即逝的水沫,唇上传来一阵阵的触感一遍又一遍刺激着几乎停滞了的心跳。这一刻全世界在感觉中剩下的只有眼前闭起的那双灵秀的眼睛,还有唇上的甜味。
也不需要其它的了。
这片刻的空白后,轩辰不舍地离开她的唇,在她娇嫩欲滴的侧脸上再留下一个深深的吻。
她什么也听不到,除了眼前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她只看到他紧紧搂着她的肩膀,口型不断变化着,却不知他究竟在说什么。
只是,他的笑,真的很好看。
她只认出最后的两个字:等我。
而后,他笑着离开,寒银甲上淌着一个又一个水珠串成的透明的线。
而她继续待在那里,仿若时间已经停滞在一刻,可水雾随阳光逐渐消散,和宫又回到了千颜万色的时间。
她薄薄的纱衣里沁入的雾水被慢慢蒸干,她恍惚间抬起头,刺眼的阳光让她只能紧闭着眼,但还是能看见那一点猩红。她享受着热量穿透衣裳渗入全身的血液里的感觉,仿佛是累积了万年的冰寒被阳光驱逐了出去。
这,大概就是人最原始的幸福吧。
城南的军队在各部的带领下已经开拔,只有最后的皇家卫队还在等待着皇帝的指令。
宜帝扫视着四周随军队一起走着的百姓们。有老父亲牵着眼泪擦不停的母亲对着队伍哽咽着唤着儿子的乳名,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不住地向着队伍中的丈夫挥手,眼中噙满难舍的泪,猛打着转,无声地流着,滴在还在牙牙学语懵懂无知的孩子脸上······
五万的军队,将近十万百姓会跟着军队直到十二里之外的剑门关才会返回。
宜帝抬头看了一眼金凤军旗,在阳光和热风下如同一头真正的凤涅火重生,展翅直冲九天。
接过侍官奉上的头盔,宜帝坐上战车,正欲下令开拔,无意中扫过人群的眼光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碧蓝如玉瑶海的眼,酒红色的长长卷发,还能有谁呢?
他已经知道了他无法离开她,就朝着满眼期待着的沁张开了双手,得到的回应,是一个想象中的笑,还有渴望的拥抱。
“你竟然还敢去找太后?胆子挺大啊!”宜帝将沁拥入怀中,嬉戏着吻上沁的额,却得到一个嗔怪的白眼。
出发!
金色的凤旗开始大力挥舞,各级的指令大声传达着,最前方的战车率先出发,上千车轮骨碌碌碾过江南的平原,沿着金羽官道,向着正西开去。
此生我已错失了太多,后悔了太多,但如果在人生的晚霞失色之前还能被你拥入怀中,还能看着你微笑时的双眸,还能嗅上一嗅你身上让人陶醉的香,那,我的爱人,黑夜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仍处在黑暗之中的祭塔塔顶,身着与夜同色衣袍的祭师们仰望着瞬息莫测的星盘,极快地测算着九州的命运。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正面北方的祭师开口道。
“镜裂之夜,只是没想到,会是在镜裂之夜,原以为是个某个不会记载下来的日子呢。”面向正东的大祭师吐着嘶哑不清的词。
“那是他命星原本的轨迹,没有什么改变了它,命运,呵,真是神奇!”他继续感叹着。
那就,继续看着吧,正西还没有星辰隐没,这次镜裂,应该也只是个预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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