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若干年后,在儿子的记忆中,春节一千多公里的回湘路,要么是一张车票,夕发朝至,上车时还在燕赵大地,一觉醒来已处鱼米之乡;要么是一张机票,飞机一起一落,空间须臾转换,南北两重天。而我在儿子这么大时,每次过年回老家,早上出门时,天色尚未明,晚上进门时,暮霭已沉沉。不到三百公里的旅程,舟车交替,忙碌、嘈杂、拥挤、疲惫、焦躁,还有迫不及待的幸福。
生养了我的大型兵工厂,曾经辉煌一时,名头了得,但我对它的了解仅限于知道它的前身是汉阳兵工厂,上世纪50年代从武汉搬迁到这湘潭市以西三十公里的山坳。扎根湘楚后,无数青年辗转慕名而来,在这里安家落户,繁衍生息。
那会儿,厂里每天有一趟发往省城长沙的班车。早上7点发车,下午I 点返回。这趟车平时少有人坐,春节期间因为很多人和我们一样,需要先到长沙中转,所以一票难求。毫不夸张地说,春节前,班车司机的说话声量都比平时洪亮一截。为了抢个座儿,大家也是拼了。印象里,我们每年都会比前一年早一些出门,但每次上车都发现,车厢里人虽不多,但行李架上、座位上、过道里,早已哪哪哪都是手提包、蛇皮袋和临时用床单裹成的包袱。有限的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无从落脚,让人窒息。开车前几分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哗啦一下涌上车,迅速地填满了行李和行李之间的空隙。
老式长途客车的发动机巨大、蠢笨,在驾驶座旁隆起一个大鼓包。没有座位的乘客,就着它蹭个座儿。久而久之,有人索性在大鼓包上铺张毯子,把它变成了正经座位。我们一家四口几乎年年都坐在那儿。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坐处了。客车跑起来后,发动机散发的热量把毯子烘得热乎乎的,像个沉睡的魔咒,让人一坐上去就困得睁不开眼。车刚启动时,大家伙儿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寒暄几句,互相传递一下节日气氛;没多久,说话声渐成耳语,车厢里睡意酽酽。当第一个鼾声犹如无法隐藏的秘密,其他各种频率的鼾声便成燎原之势。大鼓包上的我,偎在爸爸怀里,紧贴着他的胸口,也睡意盎然。
四小时后被叫醒时,客车已进了长沙城。老家靖港距离长沙,现在也就不到一个小时车程,那会儿坐船走水路,却要足足四小时。
如果说班车上聚集的都是工人阶级,那么船上坐的算得上实打实的农民兄弟。大部分是到长沙做买卖讨生活的,行李比较粗犷,扁担和箩筐是标配。候船室地上的箩筐扁担杂乱无序,穿梭其中,有跳竹竿舞的错觉。湖南的冬天阴冷潮湿,寒意刺骨。妈妈总担心我和姐姐受寒,秋裤外面套毛裤,毛裤外面还要套棉裤,里里外外不知道多少层,裹得我们跟粽子一样,连腿都迈不开。从候船室大门到检票口,百把米的距离,一路竹竿舞过去,我几乎连滚带爬,狼狈无比。
每次检票前,妈妈总会叮嘱姐姐:蹲下来些,万一让人发现你身高超线了,就会要咱补票。可每次到了检票口,姐姐都会恶作剧般昂首挺胸,眼睛还盯着检票员,好像在说,快看我,快看我,看我有没有超高。妈妈情急之下,把姐姐的头往下一摁,连推带拉过了检票口。然后,一家人怀着各自的成就感上了船。我一直好奇,这么大动静,检票员难道真没注意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我们罢了。
老旧的柴油机船,马达声震耳欲聋,船舱里满地瓜子壳,船舷边,有人正朝湘江里吐痰。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引起我的不快,当滚滚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时,我知道,老家正变得触手可及。船到霞凝,行程便已过半。船员亮开嗓子,冲船舱里喊道:到霞凝的起坡。抑扬顿挫,缓慢悠长,尤其是“霞凝”二字,拖得特别久,以引起乘客的注意。一阵骚动,一阵忙乱,一些人脚步轻快地弃船上岸,背后是我无限艳羡的目光。这句号子,这幅场景,经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暖暖的。
如今,爸爸仙逝多年,妈妈随姐姐定居长沙。昔日的兵工厂日渐衰败,早已没了昔日的模样。每年回湘的次数越来越多,但“过年回家“依旧是年终岁末的仪式。因为,春节回家的路上,满是温情,满是回忆,满是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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