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

-001-

第一次遇到桃叶，是在南京金鹰的写字楼里。

18岁的桃叶，穿着前台的黑色小西服，带着蝴蝶发夹，扎着马尾辫，笑起来春光明媚。

那是08年，我22岁，刚走出大学校门，几个月内不知面试了多少公司，而那一次，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面试。

因为我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因为我遇到了桃叶。

再一次求职被拒，让我深受打击，郁闷的不得了。等电梯时，抽出一根兰州，正要点上。

“先生，这里不可以抽烟哦”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传来！

这是桃叶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12年，22岁的桃叶，穿着我的白色T恤，坐在宽大松软的沙发上，我拥她入怀。

“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对我一见钟情啦？”我笑问。

“呸，我只是看你落魄得像个小屁孩，一时母爱泛滥，想安慰安慰你，哪知上了你的贼船。”桃叶抬起头，撩着头发，一脸笑意，别有风情。

-002-

我已经放弃找工作的念头，实在找不着合适的。

与桃叶在一起整整一年，我都处于失业状态，没有赚一分钱，但也没有饿死，桃叶“包养”了我。

房租是桃叶的，饭钱是桃叶的，网费是桃叶的，话费是桃叶的，连羽绒服也是桃叶帮我买的。那时，桃叶只是一个20岁的小姑娘，一个小小的前台，月薪一千五。

现在回想，那时的自己真是又奇葩，又过分，怎么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让桃叶一个人辛苦？怎么就好意思花她赚的钱？真是太渣了。

桃叶从来不曾埋怨我一句，对我的唯一要求是：每天早上喊她起床，而且一定要喊醒她。

我问为啥，她说我喜欢赖床啊！

哎，桃叶就是这样，单纯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后来，我曾问桃叶，为何对一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男人，还不离不弃！

桃叶歪着头，一脸得意：“我的眼光不会错啊，你现在不混的人模狗样儿的嘛！”

10年，我打算创业。当时国内旅游市场火的一塌糊涂，而旅游第一步就是酒店住宿问题，我想这里也许有利可图。但是我身无分文，向家里要钱实在难以开口，父母供我上学这么多年，实在不忍毕业两年还朝他们伸手要钱。

正一筹莫展，桃叶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诺，从15岁出来，这些年的积蓄都在这里，大概8万块钱，交给你啦”

很难想象，20岁的桃叶居然存了这么多钱！她月薪才1500啊，这么多年来她是如何省吃俭用，我不敢想象，而大学毕业两年，二十四岁的我依旧两手空空，这让我无地自容。

“傻样，拿着吧！算借你的！大不了以后发达了还我呗！”桃叶笑着说。

我一把拉过桃叶，拥她入怀，久久不愿松开。此时此刻，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太苍白。

在以后无数个漫长的夜里，这个场景在脑中回荡不去，让我失眠。

如果你的生命中曾经有这样一个姑娘，她长得很好看，又很乖，无比信任你，将一切都托付于你，安于跟你过着艰难的日子，却毫无怨言，这是你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003-

拿着桃叶的8万块钱，注册了一个叫南京博艺会务的皮包公司，然后开始疯狂地找南京的酒店与旅行社洽谈，从旅行社要客源，从酒店要低价，从中赚取差价。

桃叶也辞了前台工作，跟我一起奔波。

10年的夏天，南京到处修路，地铁二号线即将竣工，整个城市尘土飞扬。20岁的桃叶，穿着白衬衫，细高跟，风尘满面，跟我在各个酒店与旅行社奔走，步履不停，忙的连口水也喝不上。

桃叶说，那是她二十多年来最忙碌的一个夏天。那个夏天，让她总想起小时候的农忙季节，那是在苏北的农村，十二岁的桃叶，穿着格子衬衫，头顶烈日，手握镰刀，收割着茫茫无际的金色麦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累的要死，满怀希望。

桃叶太累啦！每次从外面回来，她都扑到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躺半天才去洗澡。我要她以后不必跟我出去，她迷迷糊糊地说：“昨天你没有喊我起床，明天喊我起床好吗？一定要喊醒我！以后不准忘啦！”

我拗不过她，说知道啦！

朋友们都说，桃叶是我的贵人。

中青旅的李总每次见到我，临别前最后一句总是一样的。

“小黄，桃叶这个姑娘真的很不错，你得好好珍惜，要不是你小子捷足先登，我就收做儿媳妇啦！”

桃叶一脸得意地望着我，笑得花枝乱颤。

12年，一切都上了正轨，业务开始井喷，每天接不完的电话，我太忙了。随之而来的，是我的网银每天几十笔的转账。

我开始膨胀，觉得自己天赋异禀，过不了几年就算赶不上李嘉诚，赶上个马云马化腾啥的应该问题不大。

那年夏天，贷款在桥北买了套八十多平的房子。

桃叶不再跟我四处奔波，她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苏北农村，在南京有一个自己的房子，嫁一个全心爱她的老公，做一个不用上班的全职主妇，每天就养养花，养养草，煲煲汤，看看韩剧，这是她的完美生活。

当然啦，她还不忘叮嘱我，每天一定要喊她起床。

我哭笑不得，说知道啦，因为桃叶小朋友喜欢赖床嘛！

22岁的桃叶，真的像个家庭小主妇的样子了。每天精心准备早餐；晚上变着花样煲汤，只等与我一起喝。从上大学就没有吃过早餐的我，在那个夏天，体重从120直飙150。

那时我应酬也多，每晚觥筹交错，喝到很晚。但不管多晚，一个人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路上，望着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无比心安，因为我知道，其中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着的。

-004-

那时我最热衷做的事，就是在沙发上抱着桃叶，吐沫横飞地畅谈着自己追赶李嘉诚的宏大梦想。我说，我的存款又涨了多少；我说，再过两年，我能在百家湖买套别墅，让你与孟非做邻居。

这个时候，桃叶总是是依偎着我，微笑不语。

我问桃叶，你不喜欢赚很多钱吗？

桃叶趴在我的膝盖上，撩着头发，“喜欢啊，可是人生太短啦，我更喜欢你”双眼里尽是柔情。

 那时我满脑子都是怎样赚钱，从没细想桃叶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多年以后，想起当时情景，恍如昨日，却再难回头。

人生总是这样，在你茫然无知时，给你最好的馈赠；待你幡然醒悟，却已过了山丘，虽然月白风清，却无人等候，一切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走进你的生命，仿佛从来没有发生。

13年，业务越来越广，小小的南京已经盛不下了我的宏图大志了。

我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不停地在各个城市奔波，考察市场，桃叶越来越难见到我啦。但每天早上，我都会电话喊她起床。

一天，正与扬州一家旅行社洽谈，桃叶来了电话。

“今天能回来吗，我想你？”

“在忙，一会回你”

“哦哦”

谈完又请那个老总唱歌，那是一个秃顶、矮胖的中年男人，他驾轻就熟走进KTV包厢，夜总会的妈咪带着一群衣着暴露的姑娘们进来，站成一排，每个人都带着职业的微笑，闪闪发光。

“哎呀张总，今天一定要玩的开心啊！姑娘们都在这啦，随便挑”妈咪一脸春风。

张总一行五人，很快就选好了姑娘，只有我没选了。那时我还有些书生气，对这些很鄙夷，但也知有些场合需要变通，不然这生意是谈不成了。便随便挑了个东北姑娘，但心里有数，决不能对不起桃叶。

姑娘们不停劝酒，我酒量不行，已经醉眼朦胧。一切都已迷离，张总紧拥着他点的姑娘，一个猪头到处乱亲，手探到了裙子里。

东北姑娘蛇一样探过来，手臂冰冷，湿腻腻地缠绕我的脖子，对着我耳朵吹气，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特别的平静，灵台清明，意识变得异常清醒。摆脱纠缠，轻轻推开她，把包放在中间。

东北姑娘像看一个傻逼一样看着我。

我压着声音说：“抱歉，我有老婆了！你唱歌给我听就好！”

凌晨的KTV，依旧震耳欲聋，无数红男绿女，白天衣冠楚楚，晚上彻底绽放。东北姑娘唱了首《死了都要爱》，唱的歇斯底里，几乎断气，断与未断之间，桃叶来微信了。

一张无比委屈的自拍照，后缀着一段话。

“老公，你没有回我电话,今天是我生日哎，你之前还说陪我看北京遇上西雅图的！”

卧槽，我居然把桃叶的生日忘了。我赶忙回：“对不起啊，忙晕了，忙完这阵一定回去陪你看北京遇上西雅图。”

不一会桃叶就回了一个开心的表情，“谢谢老公，注意身体，少喝点酒！”。

桃叶永远是这样乖，这样善良，不管我做了什么，她都不会责怪。可越这样，我越觉得愧疚，越觉得无地自容。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高富帅，不知何德何能，上天让我遇到桃叶这样单纯善良的姑娘。有时我想，如果桃叶不曾遇到我，那该多好。

-005-

13年，找了在中国银行上班的同学关系，贷款八十万，一股脑在苏州，无锡，扬州，镇江开了四个点，我找到当大老板的感觉了，马云在向我招手。

我几个城市连轴跑，业务倒也不错，几个新点虽然没有盈利，但业务蒸蒸日上，形势大好。

于是，便出事了！

事情是这样的，公司的一个业务经理，接了一个旅游团，因为与酒店方没对接好，旅游团到了酒店被告知已客满，害得一群大叔大妈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冬里，冒着寒风重新找酒店，回来有几个都感冒住院了。

旅游团里有个大妈，女儿是江苏台的记者，写了篇报道进行曝光。随后南京零距离也进行了采访，这个事件在13年的南京闹得满城风雨，一时间艺龙在业内口碑跌到谷底，业务也就更无从谈起了，我再一次风雨飘摇了。

整整半年，公司没有接到一个单子，还贷的日子越来越近。其它几个点都已关闭，解散了所有员工，只有南京点还在苦苦支撑，冽冽寒冬，不知何时是尽头。

八十万呀，我核算了所有银行卡，只有40万，如果卖掉那辆开了好几年的凯美瑞，也就十万不到，还是差30万。我想只能把房子卖掉了，可一想房子还在按揭呢，连卖的资格也没有。再说没有房子，桃叶该多伤心啊！那时我真的毫无办法了，甚至上网去查黑市肾的价格，我就像一个赌输了的赌徒，已经四面楚歌，穷途末路。

-006-

更让我受打击的是！

桃叶走了，不辞而别！

一夜之间，房子变得空空荡荡。没有早餐，没有煲烫，连地板都冷冷清清，无人问津。就像从来没在我身边存在过，就像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桃叶的姑娘，可是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片段，又是关于谁的呢？

本打算春节一起回老家过年见父母的，而现在已人面桃花，物是人非。

我一点也不怪桃叶，她是一位好姑娘，本不该与我这种人在一起，现在又欠了一屁股债，试问世上可有哪个姑娘，在你山穷水尽穷途末路之时，还能恋恋不舍？

折子戏里的才子佳人，经历重重患难，冲破艰难险阻，终于幸福团圆在一起。但生活不是折子戏，生活比戏剧可残酷多啦。

我真的一点也不怪桃叶，我只是大口喝酒，在房贷都还不起，随时可能被收回的房子里，喝到心肠烂。

月迷津渡，哪有回头路？

三年拼搏，换来的终究是一场大梦，一场大大的白日梦。

银行催款电话一天无数遍地响起，我烦不了，一概拒接。

在还贷到期的前一天，我已经做好了牢狱的准备，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监狱是什么样子，这次得长见识了。可惜，我还是没能见识到。

桃叶来信了！

信里说她回苏北老家了，她过得很好，不要担心她。然后信里还有一张银行卡，她说卡里有30万，密码是她的生日，我先用着，等到好转了还她！”

桃叶说她换号码了，不要打电话，就写信联系，这样挺浪漫的。桃叶说我现在正处于艰难时刻，她不想打扰到我，要我不要气馁，好好吃饭，好好努力，她绝对相信我可以东山再起，到那时，她还会回到我身边。

捧着桃叶的信，我泪流满面。桃叶啊桃叶，每当山穷水尽，你就会出现，一次又一次地拯救我，让我脱离困境，可我却未曾给你任何回报。

如果不是桃叶，那时的我必然一蹶不振，不知今天会是什么什么样子。桃叶像一个小小火苗，让我有燃烧不尽的精力，那段时间，我没日没夜地打理公司业务。到了15年12月，公司终于有起色，我连忙写信给她，桃叶，你回来吧！

一周后，桃叶回信，是一串地址，原来桃叶的老家是连云港的海州。

第二天按着信中地址驱车前往，那是一个很偏的小村落，通往村子的是一条泥土小路，车子进不来，只好将车停在镇上，步行前往，刚下过雨，一路走来泥泞不堪。

这是桃叶从小生活的地方，我想象着孩童时候的桃叶，背着书包，梳着小辫，奔奔跳跳地从这条小路走过。

桃叶家是村口的第三家，别人家都是小洋楼，只有她家是平房，显得格格不入。我走进去，并没有见到桃叶，只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一个满脸皱纹的白发老婆婆，正拿着奶瓶战战巍巍地喂奶。

我看了看地址，确认并没错。

我问：“老婆婆，这是桃叶家吗？我找桃叶！”

老婆婆一下愣住了：“你是谁？”

“我，我是她南京的朋友......”

“你是黄玉啊！进来吧，快进来。哎呀……（老婆婆哭了，没命地摇头）小叶，小叶已经死啦！你来晚了呀！我的乖孙女呐！”

我犹遭雷击，一切好象在九重雾里，整个脑袋都昏昏沉沉的了。

后来又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攥着我的手道。

“你就是黄玉吧，我是小叶的姑姑，小叶每次提到你都好开心的呢”

那晚，我与奶奶姑姑聊了一夜。

桃叶的命真够苦的。桃叶父母是村里出去的大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政府工作，桃叶生下来的时候，浑身都是紫紫的，小手攥得紧紧的，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八岁那年，桃叶父母出了车祸，双双离去，留给桃叶的是一栋房子与十万块钱的存款。我终于知道小小的桃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了，原来她为了我，把房子卖了啊！我也终于知道桃叶为啥总是要我喊醒她，她是怕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不来啊！

桃叶啊桃叶，你怎么就那么傻呢？

姑姑说，桃叶回来的时候，是有身孕的。医生建议不能生，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但桃叶坚持要生，桃叶说，黄玉多喜欢孩子啊，黄玉看到该多开心啊。9月份，桃叶生了个女宝宝，十月份，桃叶带着眼泪去世了。而最后的那封信，是桃叶临终前，让姑姑寄给我的。

姑姑拿出一封信，小叶要我亲手交给你！我拆开了信，这封信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就像刀子刻在心上，怎么能忘记呢!

-007-   

黄玉：你好！

我好想见你，可是又不敢见你，我怕你见到我最丑的样子。我们没有未来的。

今生能够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多开心啊！从小到大，除了父母，没有人像你一样如此真切地关心我。你现在好吗？还记得我的样子吗？你千万不要埋怨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实现梦想。

对啦，你应该看到我们的女儿啦，你看她多像你，特别是鼻子，那么高，那么挺。你一定不要把她宠坏，我太了解你了，千万不要宠坏啊！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奶奶，她八十多岁了，没有享过一天福，如果可以，请你帮我照顾她。

黄玉，你和我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吧。

我好感谢，感谢能在金鹰的写字楼遇到你，感谢你曾为我买了房子，感谢你实现我全职主妇的梦想，感谢你陪我走过的每一条路，感谢你陪我去看北京遇上西雅图，感谢你陪我坐过的每一站地铁，感谢你如此爱我。

黄玉，再见了！

——桃叶

看到这里，我已泪流满面。桃叶啊桃叶，你怎么那么傻呢！你简直太傻了啊！

-008-

我将女儿与奶奶带到了南京，住在曾经桃叶住过的房子里。

女儿快两岁了，粉嘟嘟的，已能蹒跚而行，可爱的不得了，像极了桃叶。她已开始学话，但说不清楚，看到月亮，她就伸着小手，呜央呜央地喊着，她把月亮叫成呜央，因为我曾说妈妈在月亮上面。

但是小人儿比桃叶主动，她每天要坐5块钱的摇摇车，看到喜欢的洋娃娃，就一定要买,不买就一直撒娇。桃叶可不是这样，桃叶从来没向我主动要过任何礼物，桃叶太乖了，乖得我无地自容。

但是她跟桃叶一样会照顾人。有一天半夜难眠，想起桃叶，忍不住泪流满面，小人忽然坐起来，对着我的脸吹气，说：“吹一吹，爸爸—不呜”（咿呀学语，把哭说成呜）

十月的时候，我带女儿去秦淮区的桃叶古渡游玩。女儿一路走走抱抱，看到蝴蝶也叫，看到鸟儿也叫，开心得不得了。直到看到一个石碑，上面刻着一首歌：

桃叶复桃叶

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

我自迎接汝。

那是东晋王献之为爱妻桃叶作的桃叶歌。

可我再也见不到我的桃叶了。

-009-

如今南京的地铁早已四通八达，十号线都已通车了，房价也涨到了3万一平，这个世界变化真的太快啦。

我永远记得，08年的那个下午，在金鹰的写字楼里，

18岁的桃叶，穿着前台的黑色小西服，带着蝴蝶发夹，扎着马尾辫，笑起来春光明媚。轻轻柔柔地走到我的身边，对我说一句。

“先生，这里不可以抽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