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杳镇穷了几百年,就是兴不起来。镇上的李四柱翘着二郎腿发牢骚:“咱镇子旁边就一片坟,挡住了财气,这哪能富得了嘞!”
“就是,这阵子还闹眼病,俺弟也染上了,真晦气!要是那群人去把坟铲了就好嘞,反正他们也活不了多久。”旁边的刘五牛应道,喝了杯里的残酒,转头装腔作势对着小二喊:“小二,再来壶鞭炮红,给老子们温好了再上!”。
小二在柜台后撇了下嘴,又高声应道:“得嘞爷。一壶鞭炮红给您温上。”吩咐完后面,低声唾道,“又点个最便宜的,呸。”
酒楼外的棚子不结实,支撑的木棍摇摇晃晃,风一吹就嘎吱嘎吱地响。
“诶,两位爷,上次赊的账今天能给小店不?”看两人喝得差不多了,小二问道。
李四柱一拍桌子,“信不过老子们啊?下次!”
“哎呦这可不能下次嘞,您都拖三天啦。”说着就招呼打手上来。
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站,混子声音低了下来,“哈哈,小老板,俺这几天有点紧哪手头上,要不您看,俺把家里那妮娃借您几位玩两下?”
为首的汉子得了示意,一巴掌把刘五牛盖到地上,骂道:“那个要你那妮娃子?今天钱跟命你俩必须留一个!”
两人还想说话,小二见他们不掏钱,直接喊了打。
游手好闲的混子不是对手,几下就快没了气,小二呸了一口到李四柱脸上,“下次路过咱店,兜里最好有东西!”
店家没有因为外面多了两个半死不活的就少了客。可能是镇上人太忙,进来的客人撇了眼事故,唏嘘一声,然后自顾买酒,出来再看上一眼热闹,念着兴起时可当做谈资笑话。
黄昏将过,薄暮冥冥。两人也是命大,快死的时候来了两个郎中要住店。
“灯儿,药草捣好,要快。”年近六十老郎中吩咐徒弟。
“好的,师父。”应下许延的话,徐灯就着店门口昏暗的烛光拿出包裹里的草药和捣罐,动作熟练自然。烛火被风吹动,清俊出尘的侧脸上忽暗忽明,他微抿着唇,仿若星河的双眸专注手上的药材。
师徒稳定住两个混子的伤情,将人扶进店里。掌柜的见着下午刚揍过一顿的玩意,眉头一皱,又撇了眼师徒二人,衣服洗得都白了,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银子。
于是不耐地啧了声:“几位吃酒还是住店哪?”
好似没听到话里的随意,徐灯温声道:“住店,劳烦掌柜来四间房。”
“四间?不赊账的啊,这两短命的还欠着咱店里钱嘞!”
徐灯有些诧异,低眉一想反应过来什么,无奈一笑,转头看向许延。
许老头龇了龇牙:“行罢行罢。不要讲出来,我心痛。”
徐灯把那两混子的账给埋清,又付了房钱,掌柜的眉开眼笑,忙喊着爷。
把行李收拾好,沐浴完毕,徐灯刚准备入睡,许延笑呵呵地进来找他。
“灯儿,听那掌柜的说明天镇上有个员外过寿,要不要去蹭一顿?”许延搓搓手,一副老顽童的模样。
“您又跟人聊起来啦?”徐灯叹了下气,师父好热闹,多半是要缓一下行程了。
许老头容光焕发,“嗐!去嘛去嘛,就一天半天,好快的。”
徐灯只能答应。
寿辰办得热闹,许延借着江湖名声,乐呵呵地带着徐灯入府。
堂内觥筹交错,林老爷林顺被几个豪绅围着祝贺,见许延入堂,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唤着“许太医”,容光焕发迎上来。
豪绅们听到许延的名号,纷纷面露慕色,也向许延行着不伦不类的礼。
许延当年为皇帝治好了一恶疾,后辞官又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十年前徐家镇爆发瘟疫,还是许延压住了灾情。
这等能人,自然在民间留下了大好的名声,同他交好,面上有光。
虽说从未见过面,但许延还是乐呵呵地同他寒暄。
聊得正起劲,堂内进来一女子,打断父亲,“爹,这是我给您备的礼。”
林尚秦做足了礼数,正要离开,忽的瞧见徐灯,声音比刚才细了不少,“这位公子是?”
自认得体地讲了些有的没的,见徐灯淡然疏离,她忽地高声道,“小郎中可有婚配?”
这话把堂内众人的目光引了过来,徐灯皱了下眉头,“一心从医,灯无心情爱之事。”
“呀!灯小郎中未婚配呀?可有意我家女儿?”林顺惊喜,怎未想着!这小郎中看着老实乖顺,应当不会亏了他女儿,且若将这师徒留下,他林顺可就声名鹊起了。
说着不顾师徒二人意愿,强要留人,也不顾先前那番体面,一派地头蛇姿态要人住下。
徐灯拦住要发飙的许延。医者不可伤人,半夜潜出这林府便是。
林府的牌匾旁高挂红灯笼,镇上有汉子醉倒在街角,来来往往的步子虚浮凌乱,浮起的酒香肉香传到了镇外。陵河镇旁坟堆上黑鸦扑棱了下翅膀,忽的转头,望着林府发出“呀呀”的叫声。
晚宴上,林顺得了意,满面红光,唤道,“裳儿,给客人倒酒。”
满是横肉的脸带着没藏好的贪婪,目光跟着林尚琴身旁的青衣家婢。
那家婢仪态恭顺,很是有礼。徐灯看了一眼,不知怎的,莫名觉得那仪态与她略为不契。
裳儿垂首向前,一手提壶,一手护住壶肚,酒泠泠入杯。
徐灯正想着如何借口不饮,眸底闪着思虑,那家婢忽然手上一抖,酒撒到了徐灯身上。
林尚琴一拍桌子,大声斥骂,“你这丫头怎回事,手莫是不想要了!”说着上手要扇人。
裳儿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看上去仿佛任骂任打。徐灯挡道,“无事,衣带沾酒,亦是喜庆。”
说罢对裳儿颔首缓眉。
只一瞬。
裳儿一副小婢忧罚的模样,小心把头抬起,在对上徐灯双眸的时候呆了一下,动了动喉咙 ,又害羞似的匆忙低下脑袋。
徐灯自用饭开始就没讲话,没想到这倒让他开了口。听着许灯那句“喜庆”,林尚秦忙笑着应是。
这婢子是她爹前几日才买回来的,正好她贴身的婢子被她打死了,见这人长得顺眼,便拿来用,却不想手脚这般不灵光。
事情暂被按下,林尚琴趁着徐灯方才愿意讲话,又凑近他。
“小郎中医术高明,可有何擅长治疗之处?”只等他讲出一处便顺让他看看是否康健。
徐灯道,“略懂治眼之理。听闻贵镇近日闹眼疾,可否请林姑娘说说详情?”
“阿灯有所不知。”林尚秦果然打开了话匣子,“这几日不知怎的,接二连三的就有人眼瞎。嗬!那模样,听闻眼珠子被挖了似的,瞎了之后又开始犯疯病,道什么大鸟妖怪,疯几日就死了。已经十几户人家了,真是晦气。”
徐灯皱眉,本想转个话题罢了,没想这眼疾如此古怪,他跟许延对视,看到许延眼里同样的忧心,问林尚琴,“可还有什么症状?”
“尚琴不知晓了。嗨,许是那些个卑人恼了天公罢。”
仍是不安,徐灯只同林尚琴敷衍了几句,酒宴上被占了几次便宜也不在意。
二日,徐灯想着出去看看镇民情况,本来林顺怕他们跑了,不让出去。所幸,林尚琴怕坏了感情,就允他出府,林顺疼这唯一的女儿,便松口了,但要家丁跟着,且要他们戌时前回来。
林尚琴本也想同去,但想到那血呼啦差的晦气模样就作了罢,只叫身边的婢子跟着。
好巧不巧,是昨天那个手抖的姑娘。
恰逢春分,万物复苏,耕田里的杂草长得茂盛。花红柳绿,燕舞莺啼,刘八牛家的蜘蛛也结了不少网。
徐灯加快了步子,一刻钟就到了刘八牛家。
土砖残瓦,破门烂窗。
甫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霉味,他看向一旁呆滞的女人,“大娘?”
女人身上新旧伤多得骇人,又脏又乱的头发下一双无神的眼睛动了动,看向徐灯。
“大娘,我是个郎中,可否方便看看刘郎状况?”见女人防备,徐灯又道,“行走江湖,不收银子的。”
女人仍是不肯走,甚至挡在刘八牛床前,啊啊呜呜的叫。
随行的家丁不耐烦了,打算把那女人拉开。刚一碰到,女人就发了疯似的挣扎,手脚并用推那家丁。
家丁怒目圆睁想把她踹开,被徐灯呵斥住。
“大娘,我们没有恶意,刘郎这眼疾严重,似有感染,若不处理,可伤及性命…”徐灯言辞恳切,话没讲完,女人就扑过来要抓徐灯。
千钧一发,身后一直不言的许延把他拉开。
许延面无表情,“灯儿,先走,看下一家。”
不远处就是李三柱的屋子,进门便看见院子的丝瓜藤,郁郁葱葱。
三个孩童在院里嬉闹,见客人进来就朝门口丢石子。院里洗衣的妇人拍了拍桶,呵了声“大巍!”
李大巍扮了个鬼脸,嬉笑跑开,另两个孩童见大哥跑了,也跟上去。
妇人警惕地问道:“几位客人是?”
“在下徐灯,是一郎中,听闻李郎患眼疾,可否让在下看上一看?”
妇人大喜过望,连忙请人进门,嘴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丈夫状况,“夫君是五日前伤的眼睛,这眼疾着实来得突然。白日夫君同友人外出游玩,还同我说戌时归家,唤我做好饭食。可夫君夜未归宿,我虽存疑,但想着许是夫君有事,并未担忧。二日午时仍未见夫君归家,我心惶惶,外出寻夫君,便在那西巷口见着夫君双目流血,命若悬丝…”那妇人说着,便不住流起泪来。
徐灯看了李三柱情况,把了脉,同许延对视一眼。
仍是来得晚了。
可以看出,李三柱眼部溃烂,身上的伤痕诡异,能活到现在,应该是有些草药护理着。
“当日可有请郎中看过?”许延问道。
徐灯在旁学着,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看师父可有法子。
“没有,这镇子哪留得住郎中?”妇人苦笑,“夫君的伤,是我自己找的些药草…您看,可有差错?”妇人紧张地问许延。
“差错倒是没有。我给你个新药方,你自己去找药来先煎着,过段日子我再来看看。实是不幸,他的眼珠已无,怕是以后都盲了,这药方只可消炎症。”
言毕,妇人泪流。
许延处理好伤口,环顾四周,问道,“姑娘谈吐,不似这镇上人吧?”
妇人眼神躲闪,“先生就莫要再问了。”
“李三柱已盲,借给他摘药的名头出镇,应该不会有人拦。若他养好伤,怕是没机会了。”许延到货柜旁,拿起那书页起了毛边的诗书翻看。
妇人泣出声来,“夫君若是不饮酒,还是良善的…我儿年幼,实不忍儿孤苦…”
许延放下书,已尽人事,就不再多言,“灯儿,下一户。”
徐灯向妇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院子里,三个孩童等在门口,见一行人出来,其中丢石头的那个孩子站出来,低着脑袋半嗫半嚅,同来人道歉。
徐灯半蹲揉了揉李大巍的头,柔声道,“要听母亲的话。”
说罢起身跟上许延。
师徒俩一连又去看了三户人家,状况皆与李三柱家相似,失眼球,身有伤,有的醒着还在胡言乱语。
他们有猜过是否有贼人夺眼,但猜测很快被排除了。
病人眼眶并无任何伤痕,好似眼睛凭空消失一般,那人实在没有这在此费心的必要。
若将人迷晕再取眼,这身上仿若利爪造成的抓伤又是何原因?
病人又为何口中不断叨念妖怪?
怪异之处颇多,师徒俩百思不得其解。
许延皱着脸,“难道真有妖怪?”
“师父,子不语怪力乱神。”徐灯无奈。
许延撇了撇嘴,论起病状来,不论是何原因,这眼伤都要先治。
徐灯听着,时不时问上一句,并说出自己看法。
乌金将落,仍要去林府。
路上,徐灯想到了个可能些许巧合的事,问了旁边跟着的婢女,“姑娘,这镇中人名,为何大多带数字?”
裳儿愣了一下,又很快端正过来,脆音乖巧,一派恭顺,“听闻,是镇里人祖上规矩。姓从父,名一字为长幼顺序,一字为辈分固名。”
不是巧合吗…徐灯了然点头,“贵镇文化深厚。刘八郎之父可是家中有事?瞧着刘八郎落寞。”
生第八子,刘父应是有妾室的,莫不是闹了荒灾,刘家式微?
裳儿面上划过一抹极快的讽意,“无甚事,刘家穷好几代了,无银钱,无学问。大抵都在望子成龙罢。”
徐灯惊愕,如此,怎来八子之多?
联想今日李三柱家的妇人,徐灯脑海里闪过了一个他不敢认的想法。
“多谢姑娘解惑。”
“徐郎中客气了,还未谢徐郎中昨日相救。”裳儿朝他福了福身。
“姑娘言重了。”徐灯亦回一礼,见裳儿仪态落落大方,沉吟了一下,终是换了个说法,问道,“姑娘…可是刚当婢不久?”
昨日手抖,为婢本就不大应该,且今日同这姑娘探病情,她闲适悠然,只在唤她相助时才应声向前,林府为镇上大家,若久在林府为婢,应当不会如此。
是镇上富家零落,还是…也被拐过来了?
裳儿没让心底的惊诧显露出来,只轻叹一声,苦笑,“徐郎中见笑了。我本是孤女,幼时因善人相救,无忧衣食,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养父母双亡。我独自讨生,听闻东边富庶,便向东走,来了这显杳镇,想寻一可供饱饭的差事。只不料此地并非好去处…徐郎中见笑了。”
徐灯哀悯,“抱歉探听姑娘私事。”
他明亮清朗的眸中染上哀情,因怀着歉意,眉眼低了低,好似半掩了那美目。
“徐郎中言重。”裳儿垂目一笑,没忍住又动了下喉咙,只好把脸别开。
等跟徐灯拉开了点距离,裳儿才去看他的背影。
她舔了舔唇,低声一笑。
这郎中当真尤物,若他这双秀目染上恶念,定当是美味极了。
以后也当注意着点,可莫要再让人看出端倪了,谎话可不好编太多,难圆过来。
林府宏伟气派,雕梁画栋,但无人注意到,房脊上的脊兽些许残破。
不好驳了这地头蛇,师徒二人仍是与林府父女一同用饭。
林顺显得心情大好,桌上笑声不断。
许延贼里贼气地,看他高兴,顺着哄上两声,唬他答应了帮着找药草的事。
晚宴毕,裳儿应林顺的话,去找许延拿药方,再交予他过目。
许延走了一天,晚上又跟那地头蛇周旋,又累又困,就犯了懒,摆摆手让她去找徐灯要方子。
“徐郎中。”裳儿轻敲徐灯房门,听到里面的应答,推门进去。
徐灯正在案上执笔凝眸深思,研究今日记下的病状。
见她过来,徐灯把笔搁下,清俊的面容上带了些许歉意,“抱歉姑娘,这方子中有几味药不大好找,小生需得寻旁的药材替代。”
“哦?林府药材应该蛮多的呀,徐郎中还缺什么吗?”裳儿好奇,脑袋凑近去看那药方。
纸上被划去了几味药,有的在旁标了新的,有的还未标。
徐灯见她忽然靠近,愣了一下,往旁挪了挪。
袍袖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裳儿嗅到,也是一愣,不知怎的,心上一颤,也不自在地拉开点距离。
徐灯轻咳一声,说道,“最好是还能再加一味黄连,但听闻贵府的黄连快用完了。”
“嗯…镇上旁的豪绅府中不知有没有,我再问问老爷。”
“有劳姑娘。”
“徐郎中先看着,有事再唤婢子。”听徐灯应声,裳儿垂首退出去,轻掩上房门。
她望了下空中的月,心下懊恼。
大抵是昨晚没去觅食,馋极了才没稳住心神罢。
可莫心急,这么漂亮的眼睛,要留最后吃。
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浊气,裳儿眯了眯眼,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化形,飞上房脊,利爪抓着脊兽,四处张望,最终展翅破风,往南面一户人家飞去。
二日酉时末,家丁开始催促回府。正要回去,路上忽地被一老妇拦住。
老妇已年过半百,她扑倒在师徒俩前面呼着“神仙救救俺家儿子。”
徐灯忙把人扶起来,“大娘,您先告诉我去处,我明日先去您家看,如何?今日着实不便了。”
老妇听这话,闹得更大声,直接趴地上喊救命,喊老天欲断她老杜家。
一旁的裳儿突然出声道,“救人要紧,老爷应是不会怪罪的。”
家丁忌惮裳儿得林顺宠爱,只能放人。
无人注意,走在末尾的裳儿轻勾唇角,眼底满是玩味。
杜家就在南面,些许偏僻。
路上那老妇很是焦急,“俺昨天正睡觉,就听俺儿叫喊了,还以为是新媳妇闹脾气,俺正要去劝嘞,结果是俺儿子眼睛没了,俺家就这一个儿子,这是要断我老李家的路哇!俺家还没留个种,现在媳妇也在闹,神医呀,你说这可咋办哪!”
徐灯察觉话里怪异,但想到师父昨日再次警告的话,只是问了得病后的状况,以及杜郎的年龄疾病史一类。
到杜二强家时天已黑了,他家里买不起蜡烛,也没有太多油可以点灯照明,所以房里便颇为昏暗。
老妇点了把柴火,架在杜二强床旁,让郎中看病。
情况大同小异,且因是昨晚的新伤,杜二强的伤况比其他人要好很多,没有化脓太严重。
许延处理伤口,见徐灯正称着药材,便叫裳儿去端热水。
裳儿应了声“是。”,那床上本安分躺着的杜二强不知怎的,突然发起疯病来,惊恐万状地喊着,甚至爬起来往后跑,眼上的药掉了大半,“神仙饶命,神仙饶命,小的不敢了…救命…不要吃俺…”
那又哭又闹的模样很是骇人,徐灯只能动武压住人,手刀把他弄晕过去,才算静下。
片刻,院外传来吵闹声,许延唤徐灯过来接手杜二强的伤,他出去看情况。
“你让我走吧!我回去后还你家银子,让你家治病,啊?”
“这哪行嘞妮娃?你回去,叫了捕快来,俺家就没后啦。俺儿就伤了眼睛,力气还在呢,不会饿着你嘞,等郎中把眼睛治好,你再生几个胖小子,就可以享福啦。”
“不要…大娘,我求您了,放我走吧。”
“真不行呀妮娃,你这样,俺只能再喊乡亲们帮忙说情啦。”
新媳妇布着灰的脸被泪洗得狼狈,她又低声哀求了好一会,忽然下了恨心似的,把老妇推倒,拔腿就跑了出去。
老妇爬起来也跑出门,边追边敲邻居家的门,喊着,“娟子跑啦!快追哇!”
不多时,几户人家拿着火把出来抓人,娟子很快被抓回院里,丢在地上。
身上横着几处脚印,不知谁吐的唾沫让头发跟脸黏糊在一起,整个人像一团蝇蚊环绕的垃圾。
许延站在房门口,面色冷得吓人,衣袖下的拳紧握,怒目切齿。
闹的声音很大,徐灯在里面也听到了院里的对话,放下手上的眼伤就急忙出来,结果被许延拉住,不让干涉。
院里嘲讽声里夹着颜色笑话,欢声不断,有人好心地提醒老妇要看住娟子,提议她栓着人,他家刚好多条狗链子。
娟子在地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
许延眦目把脸别开,冷哼一声,猛地把手收回,终是不再挡人。
徐灯轻功两步,正好挡住了汉子要踹娟子的那一脚。
“莫伤人。”徐灯护在人前,冷声警告。
镇民们面面相觑,老妇解释徐灯身份,众人听是郎中,尊敬了不少。
镇上闹眼病,也不知什么时候到自家头上,可不能跟郎中冲突了。
“哎呦郎中,让你看笑话啦。俺这儿媳妇有点疯病,时不时就闹,别人家都不要,就俺老李家还收留她,给她个窝铺住着。这不,又发疯了,俺家的家事,打扰乡亲们就很脸红啦,就不打扰郎中啦。”
徐灯不置言,只蹲下看娟子的伤。
腿上有道被铲子砍中的伤,深可见骨,需得上药处理。
“我来罢。”裳儿不知何时出现,看出他身为男子,不便抱这妇人进屋,遂开口。
纤细的身子居然还挺有力气,裳儿稳稳地将娟子抱起,往屋内走去,将她放在床上。
“有劳姑娘。”
“不碍事。”裳儿自顾去找了件杜四强的衣衫,用剪子剪出一块帕子,洗干净后帮娟子擦身上的污迹。
徐灯余光撇见裳儿微凝双目,轻抿着唇,很是认真的模样。
这幸好有这姑娘帮着。
徐灯沉下的心稍缓,他收回目光,专注手下的伤况。
门外老妇遣散了镇民,进来见徐灯在给娟子理伤,哎呦一声,“郎中,你着急这妮娃做啥?俺儿这眼睛上的布还没绑嘞…”
许延半倚着墙,一声冷哼,“老夫乐意给她治,若她出事,你儿子以后都不用治了!”
老妇心虚,没敢多话,终是安静下来。
已及戌时末,留下两日的药量,师徒俩离开杜二强家,一路无话。
到林府,不意外地,林顺已不悦。未备饭食给师徒俩,只让家丁传话,言有事相商,让许延到他偏房中候着。
亥时中,林顺姗姗来迟。
“许太医医者仁心,林某佩服。只是,林某敬太医,太医却不尊重林某,这,不大合适吧?”
许延忍着脾气,“林老爷何出此言呐?许某现为贵府客,应主之托,为镇上瞧病,这不光是许某敬你,这镇上的人可都敬你呀。”
“许太医当真会说话,可名声都是虚的,林某不在乎这些。”林顺哈哈大笑,摆了摆手,“林某是个粗人,只喜欢抓住眼前实在的东西。”
“林老爷着实持重。眼前始终在眼下,何不大展宏图?以林老爷救百姓于病灾之德,必可得江湖大名。”
“嗨,大名也不及许太医名扬天下。林某已及不惑之年,就不争这些了。只想着安度晚年,享天伦之乐,”林顺浅抿了一口茶,“可惜我那女儿看不上镇上的,好不容易喜欢灯小郎中,灯小郎中也不乐意,林某实是为难呀。”
“灯儿愣头愣脑的,配不上林千金,林老爷还是另谋佳婿的好。况且这镇上眼疾未定,也不好红色撞白事呀。”
林老爷放下茶杯,痛心疾首的模样,“林某也是知晓镇上眼疾严重,甚是忧心呐。灯小郎中为人良善,医术精湛,实是乘龙快婿。不若这样,我林家以这药库的全部药材为尚琴嫁妆,若灯小郎中愿娶我家尚琴,我林府奴仆随意差遣,灯小郎中行医,药材银两皆可方便,如何?”
许延怒极反笑,“这确是大礼!可林老爷昨日方答应施药,今日便反悔,不合适罢?且以药为嫁妆,显杳镇无药可压灾,眼疾扩散,只怕要起祸事!我二人到底是外来之客,也是不好插手贵镇太多,只望林老爷三思。”
“林某替镇上人谢过许太医仁心相告。想来,小镇能让许太医留下,为百姓献力,也是有些喜人的风土人情罢?刚才是林某冒犯,还请许太医勿怪,确是林某考虑不周了。但林某为人父,实不忍女儿孤单,也请许太医体谅。”林顺将茶水饮尽,放下茶杯,“夜深,林某就不叨扰了,许太医,明日再会。”
许延没再客套,茶水一口没饮,等林顺出去,怒哼一声,大步走出偏房。
身后已多了两个家丁跟着,看他回到客房,家丁在门口守着。
一个时辰后,许延从窗户翻出,跃上房顶,翻到徐灯房里。
“师父,您又来了?”徐灯毫不意外,师父前两晚都有翻过来,同他议事。
许延一口饮尽徒弟倒的茶水,杯子重重放下,“真是气煞我也!那竖子,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还威胁老子,当真给他面!”
“师父消气。”徐灯又倒一杯茶放着,拿了点行李里所剩不多的干粮给许延。
知晓他也没吃东西,许延掰了一半递回去。
“谢师父。”徐灯没推拒,沉默地吃着。
“灯儿,收拾行李,咱们寅时上路。”
“出了何事?”
许延气劲又上来,“这林顺把药材扣住了,哼!自寻死路,咱们也无能为力,况且这镇民着实刁野,强抢民女,懒散成性,同未开化的野人一般,有何救治的必要!”
徐灯抿唇,目露哀色,他被镇上人种种事情震惊,进退两难。
医者可医体,医不得心,但若是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吗?
徐灯想起自己年幼时,他所在的徐家镇罹疫难,不过半月,他就成了孤儿。常给他尝新菜的三叔,教他念书识字的二婶,还有他的父母,他认识的同窗好友,全都因病逝世。
他不愿世人再受他所受的苦,可这里的人自断其路,他亦是无力。
许延见他不语,又道,“我在郡上同那郡守有些交情,咱们出去后,唤郡上郎中跟官兵过来,旁的便随天意了。灯儿,你可还记得我昨日同你讲的话?”
“身在江湖,当知白守黑。”徐灯低声应道。
“善。收拾行李罢。我把药方写下来,留在房中,尽人事,余的就看他们自己了。”
徐灯仰面轻叹气,终是去替他拿纸笔,“林顺怕是会拿去牟利,多写几份,散在各家罢。”
“无药材,那镇上豪绅将药方上的药材提价,不也没法子?”许老头嗤声,突然想起什么,笔下一顿,贼意写在脸上,“诶,灯儿,要不咱们明天去把这竖子的药库盗了,散给百姓如何?这样咱们再留一天,参他一顿再走。”
“也可。只是,药库守卫森严,也不好撬锁。”
许延皱脸,“若这府中有个有脑子的就好了,当真麻烦…要不,试问裳儿,如何?”
昨日他有见着那姑娘相助,也看出她对林府有怨,应该会告诉他们钥匙藏处。
徐灯蹙额片刻,总觉哪里不妥,但终是应下。
天刚亮不久,林顺就派人唤师徒俩来用早饭,饭桌上很是得意。
饭后林顺同许延下棋,让林尚琴带着徐灯出去转转,培养感情。
“阿灯无怪,林老头子年纪大,就喜欢催些有的没的。”林尚琴轻掩娇唇,面上一片羞意。
“林小姐说笑了。”徐灯漠然,只目视前路。
今日是赶集日,但因为眼疾,街上还是寂寥,只时不时起来一两声吆喝。有个摊子最是热闹,几个牌子诡异地摆在摊上,上面写着人名,摊上围着镇民,讲价声嘈杂。
大概猜到那是干什么的,徐灯一阵恶心,神色冷了不少。
林尚琴不知他为何又不悦,心下烦躁,骂了旁边跟随的裳儿几句,想着回去后让老头子再提点提点他,冷哼一声,带着一众家丁,去了一旁的酒楼。
徐灯自顾逛着,今晚便走,也无所谓主人家脸色了。
路过一小摊,徐灯瞧见上面的文玩竹子,不知怎的,想起年幼时养的鹦鹉,那只小鸟总喜欢玩竹子,旁的木头都不喜欢。
徐家镇每家每户都有养鸟的习惯,徐灯家的那只从他未出生时徐父便养着了,若无疫灾,现在那只鹦鹉应该还在。
又想到儿时旧事,徐灯眸底暗了下,正欲抬步,便看见了裳儿。
裳儿因林尚琴的令,唤徐灯去酒楼,寻着他时,他正低眉立在那摊前。
莫不是看上什么玩意没有银两买?
裳儿不解,歪了下脑袋,正巧徐灯感觉到她,转过头来。
徐灯怔住,心上猛地一悸,慌忙别开眼,缓了下终是定下心来,耳上的红意渐褪,温声道,“裳儿姑娘?”
裳儿莫名他的慌乱,只以为他是买不起东西,些许尴尬,便向他走来,“徐郎中可有喜欢的?”
“这实心竹瞧着喜人。”徐灯浅笑,又道,“裳儿姑娘可是有事?”
“小姐唤徐郎中去酒楼用饭。”裳儿拿出银两,买下竹子,递予徐灯,又福了福身。
分明很是恭敬,又不知为何带着股理所当然的霸道。
“…多谢裳儿姑娘。”徐灯接过,裳儿便顺手抓住他的袖袍,带他前行,走两步想起什么,小脸一皱,又松开,拉开距离在前面带路,不自觉地甩了甩手臂。
像只把竹棍递予饲养人后,在人手上站两下,又铺开翅膀飞开的小鹦鹉,古灵精怪的。
徐灯耳上散去的红意又漫上来,忍着燥意,向前叫住裳儿,低声,“裳儿姑娘,灯有一事想请姑娘相告。”
裳儿缓下步子,“徐郎中请讲。”
徐灯正色,同她说起欲走之事,走之前想劫药济民,问她可否告知药库钥匙藏处,并许诺至多四日郡上便可来人相救,她也可自由。
裳儿听他要走,心下一紧,“可是出了什么事,徐郎中着急走?”
徐灯避重就轻,大致讲了缘由。裳儿面上无不妥,内心已沉下来。
她不能远离横死之人,是万不可让这小郎中走的。
罢,便将另一道菜提前罢。
皎月当空,已到三更,距徐郎中拿药时间还有一个时辰,裳儿来到林顺寝房前,“二位大兄,老爷唤我前来。”
两个家丁面上闪过淫意与鄙夷,应声“姑娘请。”,离房门远了点继续巡视。
裳儿轻推门,林顺正解衣,见是她,眼里露出喜意。
真是得意之事接踵啊。
他刚买下她时,卖家就悄声讨好地对他说着梨花压海棠。他确实心动,但女儿思念亡母,不让他再娶,他也念着旧妻,没再娶妾,很守夫德。
只是有时候,来了兴致,免不了要发泄,人之常情,就不是他无德了。
“老爷~”裳儿褪去恭顺的模样,玉音婉转,满是娇意。
“裳儿可是有事求我呀?”林顺笑眯眯地,心上已热起来。
裳儿缓步向林顺走去,纤纤细指抚上他的肩膀,划向脖颈,攀上面颊,小女儿家的媚意尽显,“确是有事求老爷~”
“哦?是何…”忽的脸被抓住,一阵剧痛,眼睛看见的最后一幕是尖长的喙猛向他啄来。
未来得及呼叫,已被裳儿掐住喉咙,微凉的手指轻竖在他嘴上,耳旁拂过凉气,“老爷,莫出声~”
惧意让他不敢言语,只是抖着肥硕的躯体,眼眶中的剧痛让他快要晕厥。
满是黑暗,只听得到裳儿阴恻恻的声音,“老爷应当是识时务的,若是来人,吓到裳儿,裳儿把老爷吃了怎么办呀?”
将林顺半拖半跩,拉到桌前,丢在地上,“裳儿怕人,老爷可得帮帮裳儿。日后,裳儿保护老爷,老爷也多宠着点裳儿,好不好嘛?”
“是…是…神仙饶命…”林顺回过神来,惊恐不定,不敢忤逆这妖怪。
“那说好了哦?”裳儿的利爪又抓住他脖子,“老爷应该知道怎么做。”
松开爪,化回人形。裳儿带着哭腔大呼,“快来人呐,老爷出事了!”
没多久,家丁闻声赶来,一阵惊忙,“快去请许太医!”
许延正泡脚,准备一刻钟后跟徒弟去抢货,忽地有家丁敲门不止。
他来时徐灯已经在给林顺把脉了,见他过来,徐灯同他讲道,“心焦气乱,失血略多,旁的暂未发现。”
许延把徒弟拉过来,去把林顺的眼皮小心扒开查看,检查了一遍伤况,然后嗤了一声,淡淡地,“与镇上百姓无二,林老爷当是染眼疾了。”
家丁哭嚎起来,求他二人救命,林顺也慌忙求助,许诺他为许延马首是瞻。
终是给他疗伤。
裳儿垂首退出,走前看了徐灯一眼,他正聚精会神地扎着针疗伤,裳儿不知怎的,一阵不自在。
屋内慌张,无人注意到她,她在池边散了会儿步,转了下脖颈,发出弹响,终是化形,飞往南面。
约是昨日吃了杜二强家那老妇,今日又吃一老的,补得她有点燥罢。去吃那杜二强家附近几个壮丁降降火。
晨光熹微,旭日东升。许老头只睡了两个时辰,还是神清气爽。
慢悠悠吃完饭,带了汤药去林顺房内,见他没醒,扇了他一巴掌。林顺惊醒,“林老爷喝药了,莫误病情。”
灯儿昨晚伺候这竖子到五更,现还在补眠,只能他来探病况了。
回房后写了份手书,让府上派人去郡里求援,只他二人,怕压不住这病,且这镇上拐人事件,也是要朝廷干涉。
没了林顺限制,二人自在了不少,去给镇民治疗时只带了裳儿跟两个看着乖顺的家丁。
仍是去南面,第一户是杜二强的堂弟,听闻也是昨日突发的眼疾。
徐灯蹙眉,是那个说要将娟子锁起来的汉子。
他眼下一沉,还是尽心救治,将针消好毒,对着穴位扎下。
骨节分明的手捏着针,剑眉下的眸子清明而坚韧。感觉到视线,徐灯抬首见裳儿愣愣地看着他。
徐灯定了下神,秀目含笑,轻声问,“裳儿姑娘?”
裳儿眼光躲闪两下,“药材已称好,可要现煎?”
“要的。还要劳烦外面二位兄弟帮忙送几份去邻家。”邻家的几户也得了疾。
“好的,徐郎中有事再唤裳儿。”裳儿垂首应下,微红的耳朵露在外面,快步走出。
徐灯看见,慌了下心,又淌过一丝道不明的柔意,忙别开脸,没再去看她。
门外的枝头上,雀鸟被风拂过,抖了抖身子,在枝头上跃了两下。
大致的疗伤很快,麻烦的是这眼疾的病因,无从下手,全然看不出端倪。师徒俩只能尽量把看到的情况记录下来,待郡上来人,一起商讨。
回到林府,府中上下染上的哀色,林尚琴沉郁,整个人仿佛锐利了不少。
待用完饭,林尚琴派人去请徐灯,言有事相讨。
以前林尚琴也邀过他,他借口拒绝了。今日不同以往受制于人,林尚琴不能奈何他,于是便应了邀。
林尚琴见他来,唤裳儿沏好新茶,又令人去拿了糕点,“尚琴多谢阿灯救治家父。”
“医者本分。林小姐可有事?”徐灯饮了茶,没碰那糕点,只一副林尚琴若无事,他立刻就走的架势。
“父亲重伤,卧床不起。这府上内事杂乱,尚琴一个妇人,难以应付,可否请阿灯帮帮忙。”林尚琴眼下意味不明。
徐灯警惕,“贵府之内事,灯为外人,不当插手。恕灯无能为力。”说罢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林尚琴沉声道,“拦住他!”
门外家丁面面相觑,犹豫不前,林尚琴大怒,“怎么!老头子瞎了你们就要起反了?”
家丁终是向前,拦住了徐灯去路。
“尚琴一片真心,请阿灯恕我无奈,行此下策。”
“林老爷仍卧病在床,林小姐莫生事端了。”徐灯声音冷下。
林尚琴没再多言,只喝令家丁拿人。
前些日子他不从就罢了,看他俊俏,她有时间等。现府上晃荡得很,老头子没儿子继承家产,里外一批人盯着林家。她再不下手哪还有机会?
徐灯躲过几个家丁围攻,忽被长棍打到脑袋,他眼前一昏,面上划过厉色,出手反击,卸了一家丁手臂。
双拳难敌四手,徐灯挨了不少伤。终于挑着空隙,借力跃上房梁,逃了出去,又忍着身上钝痛,翻进许延屋里。
许延惊骇,边给他疗伤边问状况,知晓事情后大怒,欲去替他出气。
徐灯拦下,没去计较,只是天亮后,同许延离开林府,回到之前的客栈。
也是不巧,二人刚出来,府上的眼疾就扩散开,林尚琴同几个家丁都染了疾。
镇上患疾的人多,许老头跟徐灯看了两户,还是骂骂咧咧地去了林府。
徐灯继续给附近人疗伤,好巧不巧,是之前挨打的刘五牛。据说他才出客栈,拖着一身伤就要去窑子,结果在窑子里过夜的时候就染了眼病。
处理完大致状况,徐灯去配药,忽然脑子发晕,脚下踉跄,忙扶住桌子。
约是昨日伤着了。他缓了一阵,恢复大半,正要包药,就见裳儿忧心忡忡地快步赶来。
“徐郎中可要紧?”裳儿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发觉的颤。
徐灯没逞强,浅笑道,“有些晕,待看完这户,得回去歇会儿了。”
“徐郎中先坐着,这药我来包。”裳儿眉头紧皱,给他拉了把椅子,不由分说地叫他坐着。
徐灯看她气鼓鼓地包药,很委屈的样子,声音不自觉更柔了点,“多谢裳儿姑娘。”
裳儿闷闷的“嗯”了声。
她昨日一忍再忍,才没把那几个伤他的当场家丁活吞。
又悄悄瞄了徐灯,见他面色发白,气息虚弱,心上不觉一疼。
罢,若吃多了,徐郎中肯定要奔波,这几日便少吃点罢。
春风拂柳,草长莺飞。这两日只一户感染,镇上少了些压抑,但仍是人人自危。
许延不让徒弟再去治病,令他在客栈里待着养伤。两日后郡上便会来人,到时便可一同论这病因,根治眼疾。现眼病得控,没有让徒弟再奔波的必要。
徐灯得闲,便去了客栈的书屋,想寻些消遣,随手拿了本志怪话本。
他翻了几页,忽地心惊。墓里生阴化妖灵,形如鹤鸟幻人形。食眼伤人凶难制,可叹盲眼也盲心。
古称“罗刹鸟”。
快速看完,徐灯蹙额,心乱起来。片刻自嘲一笑,医者不言巫。
他把书放回,出门散心。
已至三更,夜阑人静,许是这地方离墓地不远,竟生出些许阴森压抑。
西巷的人家猛然响起一声嚎叫,徐灯惊遽,轻功赶去。
裳儿身旁的人没了气息,她嘴角带着血,眼睛享受地眯着,身后的翅膀半张开,很是放松。饱腹的满足感还没散去,就感受到一阵视线。
想知道那个胆那么大。
漫不经心地转头,就看到了让她瞳孔猛缩的人。
破败的土屋外七零八落地散着墓碑,来往的鬼魂嚣张嚎啕,夜里镇威的星宿稀疏无声,甚至没有风吹过,静下的云沉默,像要坠下来,但仍如天晴那般柔软。
直到郡里来人,镇上都没再涨过一例眼疾。几个郎中围着桌子论病因,天黑才下楼用饭。
不远一桌有个穿着道袍的男人,听他们说着病状,不发一言,只加快了吃面速度。“掌柜,结账。”
秦互给了银子,状似外来人好奇,问起了眼疾状况,听掌柜唾沫横飞讲完,秦互笑道,“贵镇,应是有妖横行啊。掌柜可否允贫道在店里摆个阵?”
掌柜确定他不收银子,便应了。
四月初三,再过一日便是清明。镇上八日未有人染疾,阴霾消了不少,有的忙着去扫那几年没看过的祖坟,以保无病灾鬼怪侵害。
戌时中,裳儿忍不住来客栈,想悄悄瞧一眼徐灯便回棺中。她未再食眼,难保灵体,已多日未见徐灯。
甫一进店门,脚上便被烧了似的烫,猛缩回脚,忽有一仙绳相她锁来,烙铁一般的绳子将她缚住。裳儿发出一声凄厉的鸟啼,化了原形,现在她妖力稀薄,难生抗力。
灰色的羽毛被绳子焦得发黑,裳儿瘫软在地上,头顶浮着灵咒。
店里的食客惊忙逃窜,有的胆肥唤了人来凑热闹,见那鸟妖被降,凑近大骂,朝她扔酒碗。
郎中们听着闹事,忙下楼来。徐灯一见地上的罗刹鸟,猛地双目通红,翻下楼扯住秦互衣领将他推开,护在裳儿前面。
施法被打断,镇民一阵惊忙,见秦互仍在此,方骂起了徐灯,有的甚至将剩酒泼向他。徐灯默声,只立裳儿身前不退半步。
裳儿虚弱地抬起头,见他受辱,忽地妖力爆发,将一最近的镇民眼睛夺去。
本冷眼旁观的秦互警铃大作,道力将徐灯扫开,定在一旁,舞着捆妖绳,嘴里念咒。
食了眼,裳儿妖力大涨,但片刻仍落了下风,灵剑穿喉,胜负已定。
秦互收好剑,未解开徐灯的结,只是将裳儿封进灵牌中,同镇民说着,“将坟里横死之人挖出,暴晒三日,可彻灭此妖。”
众民散去,秦互捂着腹部的伤,把解符塞给许延,又道,“许老头,你当好好教教你徒弟。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一副孩子脾气。”
“你懂个屁老子乐意。”许延咬牙切齿,瞪了他一眼,也没管徐灯,自顾回了房,清早才将徐灯拉回房中,一日后开结。
“可想通了?”
“师父,我不悔。徒儿不愿世间受病难,亦不愿她受难。”
“你觉得,能兼得吗?”许延气笑。
“弃恶而扬善,应天而遵理,舍杂念而顺我心。”
许延拧眉默了片刻。若这镇上无恶,坟中无怨,何来这鸟?天道当有罚。人不罚,天罚之。
咎由自取,确实无话可说。
“她现被秦互困住了,那道士性子古怪,但奉天道,能讲理。你自己去问问有没有法子能让她不再生害,若没有,便不可再插手。她死,此亦天理!”
今日便是清明,按习俗,当扫墓,供奉先祖。
坟地里大批的镇民在挖坟,唯恐那鸟妖恢复过来,将他们眼睛夺去。
秦互未同他们去,感应着灵符,看是否挖到真身。
他昨日知晓了这镇上的事,颇觉恶心。先前便总奇怪,为何这妖八日未进食仍有此妖气。
秦互叹气。听见门响,唤了声进。
“秦道长,前日是灯冲撞。”徐灯郑重行礼。
“你是想救那鸟妖?”秦互直言。
“是。”
“她现将灭,只一物可救,此物亦可让她褪妖成人。”
“请秦道长相告。”
秦互冷声,“你的眼睛。可复她大半妖力,余的便看这鸟妖是否愿意了。”
立夏,清风携着雀鸟飞到江南的村庄。村里人听闻显杳镇被朝廷彻查,拐者斩首,买者被捕,直拍手叫好。
聊得尽兴,便免不了又讲到村里刚搬进来的小两口子,郎才女貌,琴瑟相调,且皆是心善。只可惜那小郎君眼盲,小娘子口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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