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人总觉得我生性胆小,但我始终没有忘记在兔子面前表演解剖人类时我有多么利落果敢。楼梯杂物间的光线昏暗,兔子泥泥就被关在小小的仓鼠笼子里,被闷得几乎背过气去。它用它干燥的透明眼睛盯着我,我也默不作声地盯着它,暗暗比试谁的目光更凶狠,更不通人性。
最终我在成为一个凶神恶煞的人方面败下阵来,面色惨白到像把鸡骨头扔进碳酸饮料里,眼睛直冒出劈里啪啦的气泡。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对着一只兔子犯眩晕症,以前春游时被领去参观学校旁边的太空科技博物馆,有几个同学犯巨大物体恐惧症当场昏过头去,集体送诊医院吊葡萄糖水。后来科技老师亲口供认他让我们参观的不是真正的太古行星,只是他一时兴起用泥巴捏出的巨大球体。
他的狂热使他一时间失去了分寸,忘记了即使是天外飞星也应当遵循创作的基本原则。自此我知道了大部分人类对于大的东西天生恐惧,只有我害怕的是一对兔子小到不能再小的珠子眼睛。因此他们就嘲笑我懦弱无用,就连眉毛眼睛也生得拖泥带水,活像一只吱吱嘎嘎的老鼠。
可这样的指责并不公平,我知道他们也有东西害怕得要死,而他们害怕的东西我从来不害怕。只是他们害怕的东西从不出现在日常生活当中,就这样一辈子也没人发现我的英勇。
我非要在十四岁生日那天一个人躲在杂物间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天我看到晚报上刊登的一首诗,大意是人是果实,外皮腐烂了内核依然坚硬,人是大地的孩子,大地是永恒的所以人也将永恒下去。这首诗让我感到那么兴奋,很想剖开皮肤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才能跟永恒如此冰冷地跟永恒沾上了边。够着了舅舅的剃须刀片就往没人的地方跑,除了兔子泥泥谁也没有告诉。
兔子泥泥到我家来还并不太久,人一靠近它就会变得警觉,竪起耳朵的样子活像是一种玩具。我抱着它连走带爬逆行滚落至楼梯顶部的杂物间里,它在笼子里拼命挣扎,缠绕在胸口上的心脏也松动,陪着我扑通扑通旋转了一圈又一圈。
天窗上有个月亮掉下来,借着它我打量自己的手臂,和新拆封的剃须刀片一样雪白。那是我第一次具象地看到自己的锋利。可是我厌恶一切洁白的东西,一想到那些洁白就将要毁在我手上便开心到不得了。我巴不得所有的东西都沾上污点呢。
02
往自己的皮肤上划第一刀时,我没有想到这样的探索会一直持续到我长大,经过反复试验,我的身体变得坑坑洼洼,吞吃了许多崭新的白色刀片,吞吃了许多其他东西,那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而第一次的尝试总是伴随着生疏稚嫩。
一个人只有两条手臂一双手,要割开一边另一边就要学会控制,同时完成固定和切割双项进程。这对小孩子来说总是有一定难度,但我总算是找准时机,在兔子泥泥最聚精会神盯着我时便用手捏紧刀片,沿着血管直落落嵌进手腕上方几厘米处的皮肤,肉一下子陷得好深,喷涌出病态的白色。
我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在惨叫,是那种可以把脑组织拉成一条直线的鸣声。并不是我的声音,我的舌头早就被自己咬得死死的。更不是兔子了,因为人人都知道,兔子是天生的哑巴。我反反复复地想,那么,究竟是谁在这里发出了惨叫呢。
我想起以前外婆告诉我每个月都有一天叫做既望,那天会有死人上到地上来偷窥,因为躺在地底下的人看不到月亮。我记起自己认识的唯一一个死人是我的姐姐,她在前年死去,死的时候比我大四岁,她死后凭借着一本向科技老师借来的天文课本登上了月球。
小时候,我们知道月球的孩子并不多,能够成功登月的更是只有她一个。可惜的是一心不能多用,想这些的时候我没有能够顾得上处理身上的伤口,刀片就那样干涸在我的皮肤里,再也捞不起来了。我想它就会这样慢慢下沉,越沉越深,也许终有一天就会碰到我的体内,诗中所说的人之核。
我有嗜睡癖,一旦倚在墙壁上就半梦半醒,疼痛消失了又弥漫,直到和我的身体融在一起。我用地上的冷烟蒂拨弄笼子里的泥泥,这时的泥泥却湿润了眼睛,我想也许是它也有悲悯之心,不忍心看到我流血。
其实我没能流出很多血,至少比姐姐那时候的惨象要好上太多,所谓胆小有胆小的福气。等到三年以后我终于离开家门,外婆拉着我回忆过去的事情,终于说起我的姐姐。
她先是说到我的姐姐躺在鲜艳的红色里,双手诡异交叠在小腹前,活像电视里身披红旗的烈士英雄;又说到那天我被发现昏倒在顶楼杂物房里,长长的头发和拖把布条儿紧紧缠绕,怎样分也分不开,只好一齐剪断了送到附近的卫生中心。
实际上被刀片割伤的时候我并没觉得有多疼,却会在破伤风针面前发晕,总是害怕这些细小的东西,有时候甚至躺在床上一连几天都醒不过来。
那天我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到的是自己的兔子,我才发现兔子好漂亮啊,我特意让外婆挑一只丑一点的兔子给我,外婆骂我不要好的要歹的,我坚持说丑的兔子才会比较像我。
可我的泥泥好漂亮啊,就和记忆中的姐姐一样漂亮。白色的兔子有着透明的眼睛,盯着我看时兔子眼睛却变成了比经血还要纯洁的红。我叫它泥泥,因为这就是我自己的名字。
在学校里大家都叫我泥泥老鼠,不然就要叫我哑巴。后来我一直把泥泥抱在怀里不肯撒手,人人见了我都说我的眼睛红得要命,就像兔子一样红。我只是对着他们不做声地微笑,暗地里却一直在摸自己的脑袋,怀疑是否真的长出了一对长长的兔子耳朵。
03
外婆安慰我说剪了短头发后反而更好看,比以前显得活泼。我倒并不为少了一头长发感到难过,只是遗憾护士用镊子将残留在我手臂里的刀片取了出来,用红药水仔细涂抹,捎带挤出了一圈红红白白的脓肿。我不再感到疼痛,就此却也失去了观察人类横截面的绝佳机会。
后来我还是明白了人的核到底长什么样,那几年却只好一直活在困惑当中。好在小孩子的兴趣很容易便可以转移,我把刀片封装进塑料小袋子里,打算把他送给我的语文老师,是他教会了我如何用文字分娩,尽管他后来再也记不得我的名字。
自打三年级开始独立写作文,我无师自通了课本上有或没有的十余种修辞手法,念初中后更是变本加厉,敢于模仿书本上的任何一位名家。姐姐掉到地上以后我在泪水中为她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就叫《怀念我的姐姐》,当中化用了书本上看到的毛主席诗词,“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芳魂舞。”
这篇作文我投给了学校的宣传栏,被选取部分摘抄在黑板上以后又投给了大人们经常看的晚报,这次当然没有被刊登,因为我的姐姐不是什么名人,她只不过是在我们学校广为人知,都知道有一个女孩在太空科技博物馆攀上柱子掉下来摔死。
有人说是科技老师传播歪门邪道才将我姐姐害成了那样。我不相信我的姐姐是那样的人,我觉得科技老师应该也并不是坏人,他们只是想象力太过丰富,超过了现实生活所能承受的限度。对这种人应该始终报以同情,因为有一天我亦走上了他们的老路。
伴随着年龄增长我的想象力也开始发芽育种,比喻水平水涨船高,完全摆脱了女人像花,兔子绒毛像白云的低级技巧。当时我躲在教室角落偷偷写着我拿给语文老师看的作文,写到最后情绪高涨,眼冒金星,几乎听不到周围同学在对我说什么。
我不知道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写作,或者说尽管预料到了我也不能改变些什么。它自然而然地脱落到了体外,我甚至连哭到来不及哭。
04
集体昏倒事件本身就已经足够蹊跷,姐姐出事以后太空科技博物馆更是立刻被查封,科技老师由于太过伤心,终于不知下落。但那实在也不是什么正经的博物馆,不如说原本就是科技老师搭建的私人模型展览室,里面放置的行星模型能够体现一个中学老师所有朴素的想象。
那时博物馆门口已经被人贴上了封条,冬天下雪的时候也不再有人特意去扫雪。谁也不知道将要拿那间空房子怎么办,可能就这样慢慢荒废下去,站在雪地里迟早有一天光秃秃地被雪压垮。太空科技博物馆就在学校旁边,每次上学时总是要从那里路过,每路过一次便会想起我的姐姐在里头的英勇事迹。前几次还会在心里颤抖,后来渐渐不再有任何感觉。
随着时间流逝我预感到那间博物馆迟早要变成鬼屋,鬼是我不害怕的那种东西,我只是担心哪天去看姐姐时还要买上一张门票。养兔子以后我有想过要把泥泥带给姐姐看,月亮和兔子有着天然的联系,特别是对于我们这种小孩来说。
我没有想到很快我便不再上学,自然也就不必路过那座曾经浸透血与欢笑声的奇怪建筑,不必再听见我死去的姐姐偶尔咚咚从里面叩着锁住的门窗。而我没有想到的东西实在太多,这件事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仅仅是顺其自然地成为了人生当中一个必要的转折。
后来我尊敬的语文老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兔子对我消除了敌意,我在雪夜中学会了如何跳舞,在月亮下我的白鞋子曾经是大片大片的皎洁。可我不再记得那些我所认识过的人叫什么名字,开始想要杀死自己的兔子,身体变得疲惫笨重,脚平滑行走在雪地上,陷下去几乎有一只脚掌那么深。
科技老师曾经告诉我们感到难过时应该看看月亮,我擡起头看见寒光刀一样直直下切,疼痛到俯下身子就吐出一地冒着气泡的苦水。气泡没了只剩氧气在雪地上一粒粒裂开,我在想,我的兔子还好不好呢。
最终我也没能够把沾上我血肉的刀片亲手送给我的语文老师,那篇光辉灿烂的作文也没来得及拿给任何人看。结业后走出校门时我碰上的是一个平静的黄昏,校门口象征知识使人腾飞的铅笔火箭微微发热像点了火,但它被永远固定在地上,离不开自己的底座。
回家路上想起姐姐小时候喜欢披着被子张开手臂模拟低空飞行,而我则从小有在地面上爬行的癖好,没人时便喜欢把书包带固定在背上,手撑地面爬过还算平整的石子路,偶尔弄得满身泥泞,被外婆以为去学野孩子打架。
我不太清楚别人会怎么想,只知道爬行可以使我相对镇定,在与土地的接触中慢慢变成驯顺的四足兽。我走路下坡回家,起初还走得很慢,后来就越来越快,外婆回忆说她看见我一路滚回了家里,身体蜷缩成一个完美的球形,像我写过的未来千年,巨大行星上建造起水晶天宫,活在里面就可以长生不死,永葆玲珑剔透。
我的兔子会作为太空中唯一的四足生物存在,我开始常常抱着它在附近的街道上走路,没有人的地方我悄悄贴着泥泥的耳朵,对它说不要害怕啊,以后谁也别想欺负我,也别想欺负我的兔子。
过了一会儿我又趴到地上试图使用单手爬行,用好小好小的声音说,来踩我一脚吧,也来踩我的兔子一脚。兔子泥泥用毛茸茸的身体轻轻摩擦着我的前胸,可以看出它对我或许怀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悲悯,可它自己也只不过是一只肉兔,生下来不是为了长大而是为了给人杀了吃掉。它能够为我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05
可能是上天对我的补偿,离开童年期过后我的生活里常常降下神明,许多以前的困惑也开始有了答案。雪夜里我曾走在自行车车棚旁,银色车轮高低起伏相继输出线条平滑的波浪,我抱着泥泥一辆辆自行车相继数去,那些反光的地方闪烁着亮光,绝大部分却仍是黑色。
数到第三十二辆时陈旧而统一的自行车忽然变成了一个看似熟悉的男子,妈妈曾经警告过我不要随意和陌生人说话,但他对我笑了,他的牙齿也并不完整。他的身体在雪中浑浊到像一个模糊印上去的人形,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霓霓,霓虹灯的霓。
他说,我来教你跳舞吧。
我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把不停晃动着的泥泥轻轻放在雪地上。男人站起身乒呤乓啷放倒好多架自行车腾出一片白色的空场地,车龄叮叮当当,雪化得已经有些脏了。
他张开双臂抱住我,就像我一路走一路抱着泥泥。可泥泥已经长得太大太沉,抱住它必须借助臂力。用一只手他就可以拽住我的头发,我被扯得生疼,重心不稳却没有跌落,耳边出现幻觉,听见千年以后小美人鱼化作泡沫以前的歌声。我光着脚一步步踩在针尖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跳舞的时候我们一直飞升到了天上,即使在他的怀里我也依然害怕,这里很疼也很冷。
我死死抓住他的肩膀,在月亮旁边大口大口呼出半透明的白色气体,烟雾缠绕就这样覆盖在我们两人。后来他用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快要窒息却一点儿都不想挣脱,不如就这样活活被他掐死,还能省下不少呼吸的辛苦。
但他终于对我松开了手,我们一起随着雪与尘拍在地上,雪地留下两个缠绕在一起的人形轮廓,可想而知我们将在这个轮廓上越沉越深,一直深入到那炽热的大地内部。
他往我的嘴里塞了一块水果味的硬糖,我第一次品尝到疼痛的甜味,那种甜味过剩,刺激舌尖又黏住我的喉咙。我看见夜半雪月交辉,我的皮肤在它们的映衬下变得那么洁白,尤其是掀开衣服时看见冰冷的腹部,比雪或者月亮相比白得毫不逊色。
只是我已经度过了幼儿期,脐带却仍然窝在肚脐眼里,团在一起像一个蜷曲的婴儿。可能是妇产科医生剪脐带时没有处理好,又或是处理得太好,为我留下了一条隐藏的纽带。
06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被冻得说不出话来,我用磨牙把糖果咬碎了上百遍,那个人已经没有力气再对我笑。我的后脑勺枕在冰雪上垂垂欲坠,每流一滴眼泪雪地就老老实实秃上一块。而我实在没有心情关心别人的眼泪,披着自己的衣服就在雪地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醒来以后那个男人已经消失不见,自行车队自动愈合,只是兔子泥泥在雪夜里已经被冻成了兔子标本,死时它毛发杂乱,双脚奋力挣扎,眼睛如同兔子养殖手册上说的那样变成了一片凝固的透明,那些黏糊糊的介质让它和死亡融为一体。
我拖着死去的泥泥踉踉跄跄摸回家中,踩七层楼梯登登登奔上天台,跪在地上拆开最后的剃须刀片用力划开泥泥脊背上的皮肤,我想看看那些小小的透明皮层里究竟有什么东西。我的刀法还欠一筹,皮与肉分离得不干不净,裸露出来的只剩一条小小的崭新的脊骨。
盯着冻僵的兔子我呆呆地出神了很久,月亮是失败的打火石,迟迟没能将我们拥有的东西点火燃烧,付之一炬。回过神来时我的手臂已被划出一道鲜红的伤口,就象是红壤白籽的新鲜西红柿,个大汁多,连内里都填充着饱满的腐烂气息。
我知道死兔子的血液一定流淌着数不胜数的细菌群落,混进活人的身体里搞不好会引起变异,所幸还有零度以下的冰雪可以替我们保鲜。我赤身裸体睡倒在兔子的身体上。
那夜以后我奇妙地失去了所有感知疼痛的能力,在不同的兔子面前一次次表演切割自己的身体,被黑眼睛,灰眼睛,透明的眼睛轮番注视,把自己的皮肤切开一道口子。刀片深入挤出里头最柔软的部分,其实这并不算一件难事,只是越到后面越需要用点儿巧劲。
怎样切割才能让皮肤快速愈合,最后完好无损。这好像是在表演戏法,但我曾经实打实地把自己解剖了一次,谁都能在一片甜腥味中看到我鲜血淋漓的样子。
可是某一天我恍然意识到已经没有人会把我当成一个偶尔弄伤自己的疯小孩,我已经十七岁,每一处创伤都应该事出有因。
那天晚上我看见最后一只兔子从后脑被他们的木棍棒击杀,我顿时头晕目眩,像回到三年前的雪夜,胸口处开裂,不断涌出棉花。
我记得没弄错的话那天应该是成年以前的最后一个生日,没有人送我礼物,但我自己在弟弟的枕头底下找到一本生理健康教科书,在那里我看到了女性阴蒂构造截面图,埋在身体里像一枚桃核,密密麻麻通向八千多个神经末梢。
我想起埋在地下的大地果实,那天终于根据书本的图片和身体的反馈学会了如何依靠自己获得快感,乘坐自己的手指冲上云霄,耳边传来某种生物温柔的嗫嚅。
但兔子泥泥不会说话,兔子泥泥是个哑巴。我看见有许多光涌在跟前,天宫在即时我却倏忽停止,身体狠狠撞在月球表面,仅存的快感顿时四分五裂,化作微小的尘埃在宇宙中缓慢飞舞。
我在发热,连呼吸中都直冒泥土腥气,看见自己的手指还停留在干旱的身体里便咯咯笑出声来,种子与卵还在天上繁衍不休。我决心成为一个伟大的母亲,生下更多更多孩子,让大地的果实呈几何级增长,一直通向永恒。
07
决定离开的那天晚上用完晚饭,我们全家人都变得饱足而迟钝,洗碗时我告诉妈妈已准备好明天就坐车出发通往南方,晚报上常常登香港明星的八卦小料,以后我住的地方会离他们很近。
妈妈甚至没有听清就答应了我说的话,她相信也可能不相信我可以凭借自己在任何地方活着。于是第二天我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家中一片混乱,外婆砸掉了弟弟的小猪储蓄罐当买菜钱,弟弟哭着离家出走,外婆追出门去要打他,我没来得及跟他们告别。
临走前我想起应该去看望一下我的姐姐,一路走到太空科技博物馆,神使鬼差通过被锁住的大门,登上了一个名为永动机的装置。介绍展板上写着,人类需要永动能源,想象力是属于未来的能源。
所谓的永动机由一系列长长短短的链条组成,长链条拖短链条,人脚踩着链条奔跑便可以带着所有的轨道一起转动。我按照说明的指示站在链条上卖力地奔跑,直到喉咙里冒出甜丝丝的香味,听力逐渐模糊连成一片。
这时我背后突然传来链条运行的巨大轰鸣,那声音一直划破了拱形天花板,整个太空博物馆形成封闭系统,所有巨大行星都在各自的轨道上缓缓运行。我看得入迷了,运动鞋底不断摩擦着地面,摩擦到第一百二十下时我发现我的姐姐也在天花板上和行星一起飞行,披着一块红色的幕布,那姿势像要直奔月亮。
我兴奋得大叫却听不到自己的叫声,那些光束从千年以后向我飞来,直射我的眼睛,属于未来的一万种焰火通通黏糊糊地融化在我的皮肤上。那是血液吗,我的后脑勺狠狠砸在钢筋地板上,链条嘎吱声戛然而止,一切奇迹在瞬间化为灰烬。
我躺在地板上仰起头看见我的姐姐,她还在飞行,还在飞行,依然披着那块红色幕布,只是从肩膀处被烧穿了一个洞,原本象征鲜艳光荣的红色变成流动态覆盖着她的全身。
她在灯光下变得惨白,像雪夜下的皮肤那样白。我觉得什么都好恐怖啊,我的姐姐以为自己在飞,其实只是血肉模糊地在地上爬行,要不然她为什么一直在喊疼呢。
小孩子的笑闹声把我从昏迷中吵醒,一摸身上没有流血,睁开眼才发现天文博物馆已经不见了,拱形天花板变成四方体,里面高高低低布满了篮球架。我摸索着来路走出天文馆旧址,姐姐的身体在地面上平铺开,变成大地丰满的皮表。
我忘记了那天究竟如何带着行李从我们居住的街道离开,只记得晚上我终于如愿坐车登上长江大桥,司机在桥面上匀速平稳行驶,我却感觉自己前进得越来越快,长江水面从平地升起吞没的月亮,我的身体浸没在水里,和月亮重叠在一起却浑然不觉。
回想起来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体验飞行,从此以后都要用两只脚在工人们铺好的路上行走,我唱着自己都听不懂的歌光荣地长成了一个大人。夜里我的口鼻在真空中依然不停地呼吸,倚在座椅靠背上我慢慢地睡着了,梦见的却是我的兔子死去的那一天。
平常没有什么人跟我说话,但那天我抱着冻僵的兔子回到家里,天上地上所有的外婆,妈妈,姐姐都过来安慰我,她们说,霓霓,别哭啦,兔子还会有的。
我拼命地吞着眼泪,说好,好,可我不是为了兔子哭啊。
她们又温柔地问我,那霓霓为什么哭呢。
我摸着自己身上一簇簇小小的绒毛,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哽咽着说,我看到我丢掉的东西了,它从那里长出来了,从我的身体里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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