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肆无忌惮的野孩子长大了呢

part 1    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小时候的我，是个众所周知的野孩子。

我没有爸妈，被一个独居老人收养，没有人知道我从哪里来，他们只知道，我是独居老人捡来的孩子。

独居老人姓谢，我喊她“婆婆”。

我也不知道婆婆为什么一个人生活，我只知道，村里人都怕她，不喜欢她。同样的，村里的人也不喜欢我。

我约摸懂事后，一开始，村里的小伙伴是和我玩的。直到有一天，我打了一个小孩。

那年我八岁，一天，我照常拿着两条红薯去找村头的阿兵和她妹妹玩，不知怎么地，他们就聊到了我的身世。

“奇姐，你知道你从哪里来的吗？”阿兵那个六岁多的妹妹一边啃我给她的红薯，一边摇头晃脑地问。

“她是那个婆婆捡来的孩子。”比我大一岁的阿兵轻拍了她妹妹的头一下，一本正经地说。

“不是！你才是捡来的！”听到阿兵的话，我顿时懵了，不对，婆婆和我说，我的爸爸妈妈出去外面挣钱了，等我长大了就会回来。

“她骗你的，我妈说了，你没有爸妈，是婆婆从垃圾堆里捡的！”阿兵永远喜欢和我争输赢，这一次，也不例外，他扔掉最后一点红薯皮，拍拍手，站起来叉着腰，理直气壮地想要证明他说的是对的。

“不是，你骗人！”我又气又急，恼怒之下，一巴掌“啪”地打在了阿兵的脸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阿兵家门口的草垛场上空。空气仿佛一下子静止了，像夏日里的蝉，突然噤声。

阿兵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一个女孩子这么凶，还会打他，他反应过来后，猛地把我推倒在地。

“你骗人……”我一边骂，挣扎着站起来，然后想要去推阿兵，他妹妹看到我们推搡，过来掰我的手，我转过头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腾出一只手，一把把她推倒了。她毕竟年纪小，“哇”地一声就哭开了。

大人听到哭声，出来查看。阿兵连忙上前告状。而我，双手捏紧拳头，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如果当时我照镜子，就知道，我的眼神很吓人。

阿兵的妈妈把阿兵和她妹妹一左一右拥着，冷冷地看了我几眼，冒出一句：“没爹妈的野孩子，就是不懂事。”

“我有！你们骗我！”几乎是连哭带吼完后，我撒开脚丫子就往家跑，我要去问问婆婆，为什么她们都说我没有爸妈。

我哭着跑进破败的院子时，婆婆正好从棚子下的鸡窝旁颤巍巍地站起身，手里拿着两只白溜溜的鸡蛋。

“奇妹啊，怎么啦？”看见我哭得稀里哗啦，婆婆语气温柔，还晃了晃手里的鸡蛋，“今晚有鸡蛋吃咯，你想吃煎蛋还是水煮蛋?”

“婆婆......你是哄我的？我没有......爸妈，对不对？”我顾不上擦泪水，哽咽着问道。

“谁跟你讲的？”婆婆站直了身子，语气突然严肃起来，“不要信他们，他们和你开玩笑呢。”

“阿兵妈妈讲的，呜......”想到阿兵妈妈那带着嫌弃和恶意的眼神，我觉得很委屈，不禁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婆婆把鸡蛋放进前门的筐子里，锁上门，然后拉着我往外走。

“婆婆，咱......咱们去哪？”对婆婆的举动感到奇怪，我停下了哭泣，好奇地问。

“去讨个说法。”婆婆没看我，自顾自地说。

part  2      她是我谢家的孩子

从我们住的院子走到村头阿兵家，大概要走五分钟。婆婆腿脚不是很方便，走得有点慢。

天气很闷热，一丝风也没有，蝉也歇息了，停止了鸣叫。下午4点过后的太阳还是很毒，婆婆的后背和搭在她背上的毛巾全湿了，汗水布满了她的额头和鼻翼。

婆婆的眼睛红红的，我问道：“婆婆，你眼睛怎么啦？”

“日头太毒了，让我不好过。”婆婆抬眼看了下天空，继续走路。

终于到了阿兵家门口，婆婆大声喊了几遍“家英”，就看到阿兵妈妈走了出来。

“家英，你给老婆子我讲讲，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害我家奇妹哭？”婆婆以往见人还是挺客气地打招呼，那次却没有，而是开门见山。我缩在她的背后，瞬间觉得，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山。

“婆婆，您不知道，她可凶了，打我家小孩哩。”阿兵妈妈的声音又细又尖，听得我格外不舒服。

“她不会随便打人，是不是你家孩子打她了啊？”婆婆挺了挺腰，音量加大了几分。

“没有，我没有打她。”阿兵不知何时溜到了他妈妈背后。

“奇妹，那你打人家啦？为什么？”婆婆低头转身看我，眼睛依旧红红。

“他们说......说我是野孩子。”我揪着婆婆的衣角，委屈极了。

“呐，家英，你要好好管管小孩了，怎么能乱说话呢？奇妹是我谢家的孩子。我就是她家人。”

阿兵妈妈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想反驳什么，却硬生生咽了回去：“是，婆婆慢走。”

婆婆拉着我走在回去的路上，脚步轻快，眼睛眯眯笑，像得胜的将军。

夜已深，我在婆婆身边翻来覆去，婆婆已经睡着了，我却睡不着。

屋顶的瓦片又被风掀走了很多，一到下雨天，屋内到处漏水，被子已经旧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我们一日三餐吃得很差，基本没有肉，婆婆每天都出门捡瓶子和纸皮，然后卖到村尾陈大的废品站，每次多则几十块，少则几块，这是我们的生活收入。

我没有见过我爸妈。

我不知道婆婆和阿兵妈妈谁说了谎，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有爸妈，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他们怎么不帮婆婆修一下房子？怎么不帮我们买一床新被子？

婆婆和我说，我姓谢，叫谢奇。但是在我十八岁以前，我都没有看见有我名字的户口本。

自从打了阿兵和推倒了他妹妹以后，村里再也没有小孩子愿意和我玩。我带着红薯去找阿兵，他从门缝里对我说“我妈妈叫我们不要和你玩”，眼神既坚定又带着一丝嘲讽。

我带着红薯去找别的小伙伴，他们见到我，远远地就跑开了。

我拿着红薯垂头丧气地回家，看见几个村里的“孩子王”正欢呼着从院子里跑出来，其中一个，还狠狠地推了一下我，我的红薯被甩了出去。我连忙走进院子，看见婆婆正从地上爬起来，样子很狼狈。

“婆婆，怎么啦？”我连忙扶起婆婆，随即瞥见碎了一地的鸡蛋，筐子就倒在鸡蛋旁边。

“那几个芽崽，调皮哟，要偷我们的鸡蛋去烧窑”，婆婆顺了口气，惋惜地看着满地的鸡蛋，“我不给，他们就摔碎了，阴公咯（造孽的意思）......”

“婆婆，别难过”，我轻拍婆婆的后背安慰道，“是不是我有爸妈，我们就不会被欺负了？”

“唉......”婆婆没有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婆婆，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的。”我看着婆婆瘦弱的身躯和花白的头发，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part  3    婆婆，我有爸妈了

我知道村支书的儿子没有小孩，这件事我是听河边洗衣服的大婶们说的，她们说，村支书的儿子娶了媳妇5年了，屁都没嘣一个。村支书一家都很着急。他们想买一个小孩，但没相中合适的。想去孤儿院领养，又怕小孩认生，养不熟。

那年我十岁。我闯进村支书家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吃饭。

“奇妹啊，好端端跑我们家做什么？”村支书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老头，看见我走进他们大厅，一脸的警惕。

“说你呢，来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村支书的妻子，吴大婶端着饭走到我跟前，挥着手想把我赶出去。

“你们缺小孩吗？”我鼓起勇气开口。

“妹仔，哪里听来的疯话？”听到我的话，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村支书抽着旱烟走过来，示意我坐下。

“如果你们缺小孩，我有个好主意。”生而为人，我只想好好活着，哪里还顾得上面子。

“什么？说说看。”村支书的媳妇大喜，放下碗筷走到我旁边。

“你们看，我可以吗？”犹豫了会，我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一脸期待地看着村支书媳妇。

“阴公咯，小孩子家家有这心思，你赶紧回去。走走走......”吴大婶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一脸的不可置信，既而满脸怒气，大概，是被我的话气到了。

“我真的可以！我还会背诗，很聪明的。”我闭着眼睛，大声喊出了这几句话。

“啥，你会背诗？没读过书的娃还会背诗？”村支书的儿子像是很感兴趣，端着饭走到了我跟前打量我。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首诗我是听邻居的女儿背，偷偷跟着学的，背完，手心都是汗。

“不错，这娃生得标志，也聪明。”村支书媳妇像是很满意我。

“不行！谢婆婆的人你也敢要？想她克死你们啊？”村支书把烟筒在桌子上用力地敲了几下，表示抗议。

“有克亲人命的是谢婆婆，又不是她。”

“那也不行，乡里乡亲的，让人笑话。”村支书吹胡子瞪眼。

“现在也让人笑话啊。”村支书儿子插了一句。

“就是。”

“闭嘴，你们要收养，就去问谢婆婆去，看人家同不同意。我不管了。”村支书拿着烟筒走出了院子。

“奇妹，来，吃饭。”村支书媳妇拉着我去吃饭，那一顿，我吃得眼泪直流，有鱼，有肉，好想给婆婆捎一点。

村支书儿子和媳妇带着我走进院子，婆婆正在煮饭，看见我带着他们回来，奇怪地问：“什么事啊？”

“婆婆，我有爸妈了。”我兴奋地跑到婆婆跟前，邀功似的指指他们。

闻言，婆婆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到锅里，她颤抖着开口：“奇妹，你不要婆婆了？”

“怎么会呢？我要爸妈，也要婆婆。”我拉着婆婆的手臂撒娇，哪知，她用力甩开了我的手。

“你跟着爸妈享福去吧，不用回来这里了。”婆婆铲起锅里的菜，然后慢慢地蹲下去，把灶里的柴火熄灭掉，全程，没再看村支书儿子和媳妇一眼。

“婆婆，您不介意的话，以后我们也可以搭把手照顾您。”村支书媳妇小声地开口。

“是呀是呀。”村支书儿子附和。

“不用。”

那晚，场面很尴尬。我永远也不会想到，我一个10岁的小女孩，会想到自作主张去认别人当父母。

part  4    婆婆，我长大了

这场闹剧，终究是不了了之。那晚，村支书儿子和媳妇走后，婆婆哭了两天，两天都没怎么理我。

第三天，婆婆做了蛋炒饭，端给我吃的时候，她开口了：“为什么想要认他们当爸妈？”

“因为他们没小孩。”

“说真话。”

“因为，他们家有钱，有肉吃，认他们当爸妈，不会被村里人欺负。”

“傻妹仔，有钱不能代表一切啊......”

“婆婆，他们家的饭菜真的很好吃。”看着寒酸的蛋炒饭，我禁不住红了眼眶。

“听话，等你长大了有出息了，会吃到更好吃的饭菜的。”

“哦。”

不知道什么原因，从那以后，我可以上学了。

我记得，我上学的那天，背着书包走过村支书家门口的时候，村支书媳妇叫住了我，偷偷地塞给我几本本子和几支铅笔，对我说：“好好学习，做不成母女，也希望你有出息。”

我一路读完小学、初中、高中，考上了大城市里的大学。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我拿着通知书一路小跑回去找婆婆，听我说了五遍以后，婆婆激动地流下了泪水。

婆婆已经八十多岁了，背已佝偻成熟虾状。听到我考上大学，开心地挺挺腰，要带着我去找村支书在村里拉横幅报喜。

在和村支书说的时候，他爬满皱纹的脸欢喜中带着遗憾：“这娃有出息，唉......差点成我孙女了。”

村支书媳妇笑盈盈地走出来，和我道喜之后，偷偷往我口袋里塞了个红包。村支书媳妇也没能逃过岁月的无情，眼角的皱纹很明显。可是，不老的，是她那颗善良的心。我望着那个差点成了我母亲的人，笑得眼眶都红了。

从此，村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克死全家的谢婆婆养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我再也不是野孩子，因为我郑重地认下了村支书的儿子和媳妇当义父义母，我成了他们的义女。

村里人送来了很多吃的东西，婆婆在厨房里忙活。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锅铲，说：“让我来做饭吧。婆婆，我长大了。”

婆婆听话地退在一旁，拿起围裙一角抹了下眼睛，喃喃地说：“好，好哩。”

笑容攀爬在她的每一条皱纹上，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