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大的无知是对自己。如果有一天被迫陷入绝境,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苦难刚降临的时候,通常不太像灭顶之灾。它会一点点袭来,狡猾地让人看到一点点希望,然后再一点点把人性中最不堪的一面逼出来。
就像那个故事说的:一个劫匪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先宣布“我打劫有个规矩,第一个交钱的收100,第二个收200,依次类推”。于是车上的人争先恐后地交钱,最后两个人还为谁先交钱而扭打在了一起。人类经常是先互相摧毁,然后才被苦难摧毁。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纳粹屠杀了大约600万犹太人。从集中营幸存的人写了很多书,比如维克多·弗兰克尔的《活出生命的意义》,普里莫·莱维的《被淹没与被拯救的》。它们有一个共同点:不仅控诉纳粹,还花了大量篇幅反思,在那些被害者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集中营里,大家的注意力其实不在毒气室和焚尸炉上,而在活下来的机会上。比如有一个狱友兴致勃勃地对弗兰克尔说了一段话:
“别害怕,别害怕挑选!”
“我只企求你们一件事,”他继续说,“如果可能的话,每天刮脸不要用锋利的玻璃,还是用最后一块面包换刮脸工具。只有如此,你才能看起来更年轻,而且刮脸还会使你脸色红润,想活下来,你唯一的办法是看上去能干活,如果你脚后跟起了个水泡,走路瘸了,党卫军看见你这样,就会把你招到另一边。第二天你肯定就要被送进毒气室。你知道‘Moslem’是什么意思吗?那些看起来可怜兮兮、落魄潦倒、体弱有病、不能干体力活的人就是‘Moslem’。或早或晚,一般会比你预计的时间要早,‘Moslem’就会被送进毒气室。所有站在这里的人,即使你刚到这里,24个小时做到这些,你就不用怕毒气。”
——<美>维克多·弗兰克尔:《活出生命的意义》
在集中营里,很少有反抗。相反,那里有一批干活非常认真的人。这些“兼职囚犯”主动承担起了集中营里清洁员、洗壶人、值夜人、床铺整理员、虱子疥癣检察员的角色,还会积极防备身边的其他囚犯,把这份工作抢走——因为这份工作让他们每天可以多获得半升汤。
在集中营里,也很少有对纳粹的仇恨。当被要求交出自己的手表时,弗兰克尔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心理:“他们在看中我们的腕表,并婉言说服我们交出来时显得极其友好。难道我们不该向这些友好的人士上交那些财产吗?难道这样的好人不该拥有这块手表吗?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报答我们。”在集中营里,老囚犯对新来的迫害得非常积极。如果有人胆敢不守规矩,老囚犯们会“蜂拥而至,扑灭对秩序的威胁。她们会暴怒而巧妙地殴打罪犯,直到他驯服或死亡。特权,当然捍卫和保护特权。”莱维是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但是他一生都觉得这是因为自己是“最糟糕”的人之一。
我活着代价也许是另一个人的死去;我活着是取代了另一个人的位置;我活着便篡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存权,换而言之,杀死了另外一个人。
那些最糟的人幸存下来: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带”的合作者和密探们。这并非一定之规,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个规律。我感到无辜。没错,因为我也是被拯救者中的一员。所以通过我的眼睛永远寻觅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
最糟的人,也就是说,那些最适应环境的人幸存下来,而那些最优秀的人都死了。
——<意>普里莫·莱维:《被淹没与被拯救的人》
当从集中营里解放出来的时候,这批囚犯的反应也很奇怪。
晚上我们又聚在一起,有人悄悄对另一个人说:“告诉我,今天你高兴吗?”
另一个人回答:“说实话,不!”他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个感觉。我们已经丧失了感受快乐的能力,要慢慢地重新培养这种能力。
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得到解放的犯人最初的感觉叫“人格解体”。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不可能,像是在梦中一样。我们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美>维克多·弗兰克尔:《活出生命的意义》
这种人格解体的痛苦,折磨着每一个幸存者。其中,埃利·威塞尔凭借一系列回忆录获得了1986年的诺贝尔和平奖。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经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不知道怎么开口讲这段故事。
威塞尔解释说:“我知道幸存者承担着证人的角色,但我不知道如何去做。我缺乏经验,也缺乏一个清晰的框架。我不相信技巧和套路。是和盘托出,还是缄口不言?是高喊还是低语?是把重点放在那些逝去的人身上,还是他们的后代身上?如何描述那些不可描述的事?如何节制地再现人类的堕落和众神的黯然失色?最后,如何才能确认把话说出口后不会扭曲和背叛本想表达的意义?我的苦恼如此沉重,以至于我立下了一个誓言:至少十年不发声,不触及那些关键的内容。”
——<美>本·雅格达:《伪装的艺术》
就在埃利·威塞尔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第二年,莱维最终没有饶过自己,1987年,莱维坠楼自杀
当时的媒体说:“40年后,莱维先生死于奥斯维辛。”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读了很多本回忆犹太人大屠杀的书,一边读一边问自己:如果我也是其中的一名囚犯,这些人性扭曲的桩桩件件,我逃得过哪一样?
我很敬佩的出版人张立宪,写过一份《读库十八条》,其中有一条是这么说的:
“一部伟大的战争电影,首先,它一定是反战的。其次,它是告诉人们在生死之际,一个体面人会怎么做。我们在别人的故事中倾洒自己的笑与泪,就是要看看在某种极端情况下,体面人是怎么做的,以及警醒自己不体面的行为是什么。当面临类似情况时,内心可以调用一种行为模式或情感反应,或者说,人格养成就在其中。”
阅读这些苦难回忆录的价值也类似。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句话:“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这也是全人类的担心:我们人格养成的成果,配得上那些人为我们所受的苦难吗?
全文摘抄自 罗振宇《阅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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