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许久,眼见着到了秋里,庄稼都收了起来。漫坡里毛剌剌的豆稞,割了。又大又粗的玉米,掰了,再后来,满地里的花生,也刨了之后,风就冷了起来,即便是太阳还很热,每天的早晚,依然是需要穿上长裤长褂,才好下到坡里劳作的。
日子也一天天闲起来。人,也一天天慢了起来。老头们驼着脊背,腿脚也比去年的拖沓,更慢了几分,他们的力气,又被岁月吸掉了几毫。他们的精力,不光被岁月,也被这种了一茬又一茬的庄稼,耕了一年又一年的土地,除了又长的杂草,消磨下去,化作了粮食,大多也收去了,落下的也就是八成不足,七层不到的口粮。做了爹娘的人们,在耕作之外,能留给自家儿女的心思,剩下的没了几多,他们的皱纹,批埋在尘土之下,也再也掩饰不住了。
三姑奶奶的皱纹又多了不少,脸也越发得黑瘦起来,吸着用写过的作业本子卷成的旱烟,一笑一口黑牙,横竖层叠的褶子,真是越发没了人的样子。我一直很好笑家乡的语言,穷成这样,苦成这样的人,为什么人见了还要满声笑语地尊她叫三姑奶奶。奶奶大概是厉害角色的意思吧。可她连自家儿子的大事都没办法,的确不是厉害角色应该的表现。或许,就和北京的爷,是同样一个说法,即便是沦落困顿到家里没了米的地步,还要架一笼鸟那样,自己那份苦自己受活,自己的一丝希望自己自得,自己的难自己受,看起来着无痛无感的活着,让周围和她一样受苦的人们,感到精神上有了比照的同伴罢了。
然而大人们日觉疲塌的生活,并不会因为他们的疲惫而休战。宋家庄的亲事拖了小半年,眼见着立秋,中秋的节也过了,冬天一来,几日里过门嫁娶,也随着街上几个姑娘的出嫁,让三姑奶奶和我的爹,逐渐焦虑起来。
时间是消磨人间的磨盘。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他们的不快,也都缓缓地磨碎,消散了许多,晚上在我家灯影下说话的光景,也都没那么沉闷了,我的爹说一句,算了,就这吧,糊弄着过的去就好,能取上媳妇就算不错了,再多的花费都值得。既然又了这句话,三姑和我的娘也就罢了,只道是日后媳妇娶过门来,小心待承着吧,至少先知道了心性,既然不是那懂礼让人的,也只好将就着,凑和一家人烟。
事定下来,人也没了心焦的因由,两下里的来往也就多了。宋老师来我家喝过几次酒,喝到酒酣耳热的时候,也一遍又一遍地说闺女不是那贪财望利的人,只不过不懂事,不懂得分寸,反正也都是陪嫁陪回来,娘家不留她半身衣服、一寸的布头。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啥好膈应的了。
那日里是个星期天。我还在被窝里睡着,突然间被大姐姐推醒了,说快起来跟我们去找人。啥?找人。找谁啊,表哥。表哥跑了。人家还要睡觉呢,什么事我都没听懂。就听得老爹说道,别这么大声地嚷嚷,别叫邻居们听得了,不要叫他起来啦,太小不管用。你和妹妹骑车去南站驿,我去兖州城,他估摸着去了五姑家。
跑了。他一大早没起床,等到将近中午的时候,三姑叫他去下地,看到了铺好的被筒,还用枕头做了个人样在床上,不注意还以为他在睡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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