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
猎人
作者：卓旸
01
李明洋额头黏着几根头发，脸色微红，眼神涣散，右手举着烟说：“我没觉得开心，反而心里像空了一块。”她噗通一下靠在沙发背上，撞起一层几乎看不见灰尘。
薛凯洁抱着胳膊说：“南墙撞了就撞了，以后也别惦记了。”
李明洋咳嗽了一声，又吸了一口烟，说：“你觉得，他会给我一根手指吗？”
“醒醒吧，傻姑娘。”
“什么意思？”
“非把自己搭进去？玩玩就够了。”
李明洋想起半小时前的场面，眯起眼睛，有点生气地问：“你是想玩玩吗？”
薛凯洁笑了笑，说：“衣服送你了。”说罢离开包厢。
02
薛凯洁常来酒吧，每次的男伴都不同。李明洋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午后，她穿了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扎着利落的马尾辫，自己来到店里。店里没什么客人，李明洋找她闲聊。
“嗨，美女。”她把一杯柠檬水放在薛凯洁面前。
薛凯洁回了句你好。她点了点头，李明洋在她对面坐下。
“今天怎么自己来的，还穿得这么……朴素？”李明洋半开玩笑地问。
薛凯洁说：“想自己待会儿，心烦。”
“烦什么？”
“烦男人。”
李明洋憋住笑，说：“说实话，你是这半年来，我在店里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薛凯洁泯了口柠檬水，说：“谢谢你说实话。”
李明洋十八岁，辍学到这打工，薛凯洁十九岁，即将高中毕业。两人年纪不大，却都打扮的很成熟。店里陆续来了几个客人，李明洋招呼完，又找薛凯洁闲聊。
“凯洁，我想请教你一些问题。”
“别让我教你撩汉子。”
李明洋睁大眼睛说：“是不是很多人问你这个？”
“你又不了解我，平时也只能看到这个。”
李明洋点点头，没听见一样说道：“我喜欢一个男生，他常来店里，但是……”
“但是那个戒指男不喜欢你。”
“其实我们聊得也挺好，不过……”李明洋反应过来，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
薛凯洁第一次露出笑容，说：“只要他在，你的眼睛就长他身上，太明显了。况且他一只手就带三枚戒指，谁记不住？”
李明洋很佩服她，给她端来一杯百利甜酒。薛凯洁很吃这一套，滔滔不绝地讲了整个下午。
傍晚，李明洋送她到门口，犹豫地问：“你，明天还来吗？”
薛凯洁捧了捧李明洋的齐肩短发，笑着说：“非要请我喝酒的话，今晚九点，你约他来店里。”
李明洋红着脸点了点头。
03
当晚九点，得知李明洋请客，戒指男准时赴约。客人很多，李明洋没法抽身陪他，就把他安排在角落的包厢里。包厢位置很深，不常有人，她没吃晚饭，抓紧时间清扫了桌面和地板。临走前，她放了两杯龙舌兰、两片柠檬和一小碟盐在桌子上，轻轻关好门，在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
李明洋趁倒垃圾的工夫，给薛凯洁打了电话。
“凯洁凯洁，他到了，我该做什么？”
“我马上到，等我。”
“好。”
薛凯洁进门的时候，店里好像安静了几秒。她面带浓妆，长发甩在一侧肩头，白色的连衣短裙下露出粉白修长的大腿，脚蹬一双矮跟鞋，细细的绳子绑在光洁的脚上。她提着一个粉色的袋子，径直走向吧台。
“喂！音乐声小点，这是静吧！”薛凯洁说。
李明洋见到薛凯洁，仿佛见到救世主。她忘了自己什么时候调大了音量。一阵手忙脚乱后，她找到角落的电脑，把音乐声关小。男人们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投向薛凯洁，她看都没看，拉着李明洋进了仓库，把袋子塞到她手里。
“换上。”
李明洋问：“这是什么？”
“衣服。赶紧把你这围裙脱了，别磨蹭。”
从仓库出来的时候，李明洋腼腆地缩着肩膀，沿着角落走回吧台。她换了身低领的粉色T恤，肥大的下摆紧紧绑在肋间，下身换了热裤，很显身材。
薛凯洁拍了把李明洋的屁股，说：“露个肚脐你紧张什么？身材挺好的啊。”
李明洋红着脸，说：“非得色诱吗？”
“骂谁呢？走。”
李明洋跟领班请了假，推着薛凯洁走向角落的包厢。走到一半，她们发现戒指男正端着一杯酒，和大厅里的一个女孩有说有笑。
薛凯洁苦笑着问：“还要继续吗？”
李明洋站住了，脸色有点僵。
薛凯洁看在眼里，说：“我看算了吧，今晚我请你喝酒。”
她拽了把李明洋，可李明洋推开她的手，像长在地上。
“不。”李明洋像个生闷气的小姑娘。
“你喜欢他哪儿？”
“我不知道，就是喜欢。”
“你被人灌药了？”
李明洋看着戒指男，想了想说：“没有。其实他人挺好的，说话有意思，人也温柔，而且……”
薛凯洁一字一顿地说：“而，且，长，得，帅，对吗？好看的人有很多，我能给你介绍一大把。”
李明洋认真地说：“他不一样。”
薛凯洁皱了眉头，说：“非得撞这南墙？”
“嗯，非得撞。”
薛凯洁叹了口气，说：“去也行，你别挂脸上。”
李明洋点点头。
薛凯洁严肃地说：“记住，只是玩玩，别把自己搭进去。”
李明洋的心思全在戒指男身上，压根没领会薛凯洁的意思，敷衍说：“嗯，玩玩，不搭。”
04
她拉着李明洋走到戒指男身边，拍了拍那个女孩的肩膀，说：“不好意思啊美女，这位帅哥是我朋友，我们得回包厢了，作为补偿，我请你喝一杯好吗？”
女孩迷茫地眨眨眼睛，尴尬得说不出话。薛凯洁又双手合十拜了拜，戒指男打量着薛凯洁。
“你是？”戒指男问。
“我是李明洋的朋友，想请你喝一杯。”薛凯洁笑着说，“我们去包厢吧。”她转身走向包厢。
戒指男盯了会儿薛凯洁的背影，问李明洋：“你朋友啊？”
李明洋点点头，等戒指男的反应。
戒指男的手搭上李明洋的小臂，说：“你今天很漂亮。”
“我……”李明洋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问，“来吗？”
戒指男笑了，他对身边的女孩耳语几句，便嗅着薛凯洁的腰身，头也不回地往包厢走去。
李明洋跟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那个女孩，旁边的位置不知何时坐了别人，替薛凯洁省了一杯酒钱。
05
包厢安静得令人窒息，李明洋这才发觉薛凯洁身上令人发软的香水味。她根本不像十九岁的姑娘：她翘起的腿在桌下慢慢摇晃，时不时碰到戒指男的膝盖；她的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和戒指男轻声细语地讲话；她避开他的手指，轻轻搓他的戒指，目不转睛地问他戒指的故事——她正在和他调情。
薛凯洁的声音像一把钥匙，在戒指男和李明洋的心口捅来捅去，迟迟不肯转动。
李明洋听到戒指男越来越粗重的鼻息，她又气又羞地等待着，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不知不觉喝了一整杯吉姆莱特。这种酒后劲不小，李明洋酒量一般，额头和胸口渗出细密的汗珠。戒指男聊得起劲，接连不断地讲述不堪入耳的笑话，薛凯洁笑得前仰后合，丝毫没有撮合她和戒指男的意思。
过了快半小时，薛凯洁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撇着嘴，对戒指男抬了抬手机，离开包厢去接电话。李明洋挣扎地坐直身子，对戒指男疲惫地笑了笑。戒指男端起酒杯泯了口，隔着杯子瞥了眼李明洋。他还没放下杯子，薛凯洁便推门进来。
“实在对不起，朋友来接我了，临时有点急事。”
戒指男丢了魂似的盯着薛凯洁，薛凯洁没看他，只将手放在李明洋肩上。
“好好玩，开心点。”薛凯洁暗暗用力捏了一把，然后离开包厢。
李明洋沉重地点点头，她有点晕，酒精正在发挥作用。
戒指男叹了口气，问：“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李明洋说：“有段时间了……”
“有意思。”他喝了口酒，盯着眼前毫无抵抗力的姑娘。
李明洋迷迷糊糊地问：“戒指的故事是真的吗？”
“真的。”
李明洋冷笑了一声，说：“那你每爱上一个人，都要戴一个吗？你还剩七根手指呢。”
戒指男盯着她说：“要留一根给你吗？”
李明洋感觉脸上滚烫，呼吸急促，她有点后悔聊这个话题，却不由自主地说：“就一根吗？”
在酒吧呆久了，天知道这种话她是跟谁学的。
戒指男笑了，说：“你喝得有点多了。”
“是你喝得有点少。”她胆子大起来。
戒指男暧昧地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来。李明洋慌了，本能地向前探身。
“我不走。”
李明洋辩解说：“我，我知道，我没想……”
戒指男吻了李明洋。
李明洋感觉世界疯狂旋转，空气冰凉又滚烫，她的双手悬在半空忘了动弹。片刻后，戒指男反锁了包厢门。李明洋既害怕又期待，她一动不动地软在沙发上，仿佛一只被追赶的猎物，感受着被捕获前的恐惧与亢奋。
06
薛凯洁离开包厢，靠在墙上点了支烟。她吸了两口，走向大厅一角，找了空位坐下。
她越想越觉得可笑，像戒指男这种容易摆布又自以为聪明的男人，她见得太多了。但李明洋这种人很少，以后会越来越少。她看李明洋就像看以前的自己——一只馋嘴的羔羊。她不担心李明洋会出事，只是可能稍稍有些心痛罢了。
“美女，一个人吗？”
“不好意思，在等人。”
“你好，能请你喝一杯吗？”
“抱歉，在等人。”
薛凯洁看手机的时候，头也不抬地拒绝了几个无聊的男人。“在等人”总是很好用，他们不知道女孩究竟在等什么人，不知道这个人是否比他们优秀，是否会让他们灰头土脸。大部分男人只敢吃些落单的小动物，他们不愿为肉欲冒险。
她眯着眼环视大厅里昏暗的男女，像环视一团挤在一起的器官。她看到三枚戒指穿过大厅离开酒吧，就起身走向楼廊深处的包厢。门是虚掩的，她直接敲开。
她靠着门框说：“门都不关好，没谱。”
李明洋从沙发上窜起来，惊呼一声：“你不是有事吗？”她抻了抻T恤。
薛凯洁笑着说：“办完了。”
李明洋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说：“你！”
薛凯洁问：“开心吗？”
李明洋捋了捋头发，一只手捂在胸口，问：“有烟吗？”
薛凯洁坐到她对面，帮她点了一支。
07
那晚之后，李明洋没再见过戒指男。她给他打过几次电话，都被他找借口挂断了。她过了一段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她撇下面子联系过薛凯洁几次，薛凯洁只是象征性地安慰她几句。等薛凯洁再次来到酒吧，是在一个月后的下午，她穿着白色纱衣和短裤，手里依然提着一个粉色袋子。
“不忙吧？聊会儿？”薛凯洁问。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她把袋子扔到沙发上。
李明洋给她倒了杯柠檬水，坐在她身边，没说话。
薛凯洁说：“我后天就走了。”
“去哪？”
“意大利。”
“玩？”
“上学。”
“学什么？”
“美术。”
“挺好，镀层金。”
薛凯洁笑着摇摇头。
李明洋烦她这股优越劲儿，问：“难不成真学习？”
“真学，我从小学画画，有点艺术梦想。我早说过，你不了解我。”
“哦，那恭喜你。”李明洋看向别处。
薛凯洁歪头看着李明洋，问：“生我气了？”
李明洋面无表情地说：“生气？我哪敢，你是客人。”
薛凯洁抿着嘴点点头，发丝间传来淡淡的香气。
李明洋心有疑虑，便问：“你是和他在一起了吗？”
“在一起？”薛凯洁忍着笑，“怎么算在一起？”
李明洋强作镇定地说：“比如发生关系，或者……戴戒指什么的。”
薛凯洁没忍住，笑出了声。李明洋怒火上涌，起身要走。
薛凯洁赶忙说：“不可能，他想都别想。”
李明洋又坐下，问：“什么意思？”
薛凯洁喝了口柠檬水，说：“他呀，确实有点小钱，但也只够买点画笔画纸。”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链子，“这个，几万块的东西，他都得考虑考虑。”
李明洋感到被羞辱，嘴角轻微抽搐着说：“你很缺钱吗？”
薛凯洁摇摇头：“不啊，纯粹是为了玩。”她接着说，“他这段日子应该不太好过。他要是有点脑子，以后应该不太敢招惹小女孩了。”
李明洋气急败坏地喊：“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干涉我的人生！”
刚说完，李明洋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到后悔。要说干涉人生，自己顶多算戒指男人生里的过客。她感到自卑——一个没有学历的打工妹，机缘巧合结识了有钱的漂亮姑娘，仅此而已。更何况薛凯洁句句在理，是自己非要撞这面南墙。她仿佛被下了诅咒，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反复在围裙上擦拭手心的汗。
薛凯洁拉住她，说：“洋洋，我把你当朋友。我早说了，别想太多，就当玩玩，我知道这话不太好听，可事实就是这样。尤其是酒吧这种地方，别自己混成了猎物。”
李明洋低着头，死死按着围裙不动。薛凯洁把一旁的粉色袋子抱来，塞到李明洋怀里，李明洋困惑地看着她。
“临别礼物，我觉得你会喜欢。”薛凯洁说。
李明洋没反应，薛凯洁双手揉了揉她的肩膀，说：“快，打开看看。”
李明洋迟疑地打开袋子，里面装了一套黑色长裙。
“各种场合都可以穿。”薛凯洁说，“明明身材很好，干嘛藏起来呢？”
李明洋摸了摸料子，用料很上乘。
她有点沮丧地说：“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或者……下下个月，我把钱还你。”
“呸。”薛凯洁说，“穿吧，一件衣服换一个朋友，是我赚了。”
李明洋没再坚持。摸得着的衣服总好过不存在的戒指。
08
薛凯洁在意大利时，偶尔会联系李明洋。有那么一两次，薛凯洁也成了别人“玩”的对象。她对李明洋说，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猎物，一种是猎人。李明洋拿薛凯洁曾说过的话逗她，早跟你说过，玩玩就得了，非得撞这南墙。这句话仿佛有魔法，总能瞬间治愈薛凯洁，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虽然李明洋打心眼里不喜欢那个字，更不喜欢所谓的“猎物”与“猎人”。但在薛凯洁的点拨下，李明洋确实慢慢变成了浑身充满魅力的姑娘。
来酒吧找李明洋的常客越来越多，她有机会一茬茬地筛选。她学会藏住情绪，揣摩动机，冷静地观察他们。她谨慎地释放善意，且从不抱有玩心，她在等一份值得全力以赴的感情。
可那时候，她将不得不扣动扳机。
_THE END_
作者简介
作者：卓旸
个人简介：一个盘算着如何在混沌里捞清明的普通人类。
故事梗概：酒吧女店员和美女顾客抱团打枪的故事。
写作时间：2019年5月28日
写作初衷：见到那张“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的写作委托，就想出这样一篇故事，可以说是大腿给了我灵感。但行文过半，感觉有点超纲，于是调头，拐弯，来这见你。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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