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许,一股尸臭味使梦乡破灭了。我起身,摸着黑,循着那气息的源头,止步于厕所的窗前。一泡隔夜的尿也撒了,一口隔夜的痰也吐了,随即“咕咚咕咚”,我静观新流与陈流代谢的过程。开始眼眸还恹恹欲睡的,耳朵倒是格外清醒。信手拨开一点窗帘的缝,那气息便扑面而来,这无疑就彻底醒觉了我的眼眸。感激不尽。那气息到底比尸臭味来得可爱。
第一缕光线造访室内时,电也很自觉,紧随其后而来。其他床铺的弟兄仍以被蒙头,睡眠正酣。死猪猡?烂醉汉?都不好如此比拟吧,或许,三台轰鸣着的除草机——由此诸君可以想见那呼噜声了。
“哈尼,你说,除草机的轰鸣声和舍友的呼噜声,哪一种比你的闹铃更管用呢?”隔了有两个多小时,她才回我,只一字:“滚!”果不出所料。好吧好吧,我这就滚去上课了。
可几时真正滚过呢,柏油路硌得慌。
……
人虽说皆有恻隐之心,甚者如季老,能为花花草草引发“万斛闲愁”,我却平淡得很,可谓残忍。
二月的兰和三月的草都死了。死就死在了近前所处的四月,死就死在了前往教学楼的一路沿途。我倒没有立即驻步,只是放缓脚步,用蹒跚短暂取代了匆促。滑了下屏,望了眼前景,煞人心的风景,拍了几张相片而已。如果我扪心自述,我已经将满腔的悲天悯人移情给了那几张相片,那些作古的亡灵们肯饶恕过我么?再不多诠释了,免得授冥冥以话柄。我问心无愧。冥冥的眼睛一贯明亮,事实便正如我所用相机记录的,花花草草死了。而我也只消交代给自己,以及冥冥这个事实,除此以外呢,闲愁永远拴不住奔忙的机心。
怎么个死法?总之是死了,何必考究是自然死亡还是非自然死亡呢?那些年在村社的日子,我也见证过一场场的死亡与葬礼,且由不得活人去胡思乱想的。
他嘴唇微微张开,还没说什么,主动握住我的手。我手上净是肉,因而很容易感知,皮包不住骨。
“叫爷叔!”“爷叔!”他上身赤膊,浑是肿块,肿块上敷着药膏。生的希望越来越包不住死的冰凉。
爷叔颔首相视,嘴角勉强露出微笑给人看。同样微笑示人的,还有一旁挽着他手的女儿,于我该叫阿姊罢,但彼时大人都聚焦在“虎父”,也就顾不上提醒我“犬女”是何者了。大人们谈着他们的话,我眼里只有那个和蔼可亲的大姐姐。“下趟再来哦,阿姊这里烧顿鱼头汤给你尝尝。”“阿姊再会!”“再会!”
切,还需要你们来提醒?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我可是阿姊家的常客。
距离上一次造访这位村官,才过了一个礼拜而已。高高瘦瘦,这似乎已经不能形容行将就木的人了,不若——形销骨立?尽管用法不当,但异曲同工;后来,一些旁的亲戚也故意讽刺道,可不就剩下一副骨头了么?烧掉好了,埋着也烂不掉,光占位,光骇人。
据阿姊说,他父亲是在主持桥梁修建时落下的病根,是肺痨,发现时已经很迟了。
“爸爸,您生前一直教诲我:做人要讲德行,只图服务人民,不用刻意追求什么回报……”葬礼上,她宣读了自人间遥寄到天国的信,声音很漫漶,也很感染。读到后半程,阿姊泣不成声了;这时各色管弦鼓吹聒噪起来,看客们也骚动起来。我扯了下大人的衣襟说,难听死了,家去吧。
那一天下午从火葬场归来,漫天是零星的雨,阿姊约同我一道在灵车里坐着,守着,等待着归家。阿姊背过脸去,也许是哭了,向隅而泣,就算泪珠掷地有声,也并没有打搅到我的休憩。在酣眠时,唇齿间还咀嚼着那青团子的余味。“阿姊,阿姊,我还想吃……”
灵车安稳地停下了。阿姊的家比原先的小了许多。果不其然,是外戚内亲咸来讨教分爨的事情了。阿姊没有跟他们说什么话,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她只读了她彻夜写给亡父的信而已,篇篇话私衷,都与物欲绝缘。然后亡父就只留下了一张嘴的她和一块无数张嘴觊觎已久的肥肉。即便真正讨教了几番,以寡敌众,又能如何呢?毕竟,她一个微不足齿的女子,跟她所处的村社一般,到底难免于被化外之民蹂躏和欺凌的命运。
拆迁搬走的前些天,大人们从乡人那里打听到一件怪事:东邻老伯鱼塘里养的鱼都肚皮翻白,死了。
“死了鱼就死了鱼了,有啥大惊小怪的?”我当时叛逆期刚入,特别反感大人的某些行为举动。
“你晓得个屁!是死了人!今朝尸体才刚被捞起来。”我沉沉地躺进沙发床里,大脑一片空白。
到新房子的第二天。“你晓得死掉的是谁吗?”“滚!”我重重甩上房门,反锁了,以被蒙头。“吃力,困觉了!”假寐还是真睡,何必追究呢?
这只是其中的一场罢了,以后每年清明偷鬼的青团子、喝人的鱼头汤时,我都还能记起来的一场。
……
除草机,还有手持他的劳工们,这是我全部的所见?非也,只是那些尸体是不曾一堪活人来凭吊的。可也幸而那些尸体,已在刀刃间挫骨扬灰了。
草臭味,机子的焦油味,难道这是我全部的所闻?
人声、车声、机子的轰鸣声,难道这也是我全部的所听?
上课已经许久。我将两行清泪忍住了,终于从书包里掏出教科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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