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对岸的狐狸

河对岸的狐狸

那是我看过的第九百九十九次落日，除此之外，我还看过阴天浓重的云笼罩在头顶，看过大雨瓢泼而下，看过风吹着雪飘洒，每一次我都坐在那块田埂中间，草率地数着脚底的枯草。

很早之前，那里是一块荒地，除了沙土之外只有杂草，枯败的叶子很锋锐，偶尔不慎会被划出伤口，要好些天才能痊愈。

田埂对面是一望无际的荒野，中间夹着一条河，那条河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并没有去看过，唯一确定的是，那条河开始慢慢得要干涸了。

忘了说，我是一只狐狸，一只已经很老的狐狸，我在这里等一只兔子回来。

虽然，我并不确定那只兔子是不是会回来。

遇到兔子的时候，我已经饿了很久。

那是一个罕见的旱灾，庄稼植物成片成片地衰败，刚开始我还很开心，因为遇到的兔子和鸟都有气无力的，它们跑不了多远就会被我抓到，然后一顿美餐。

可是慢慢的我开心不起来了，旱灾一直在持续，情况没有任何改善，我开始看到一些尸体，全都是被饿死的。

尸体的味道很差，偶尔还会有腐烂的臭味，可是我找不到更多的东西吃。

几个月之后，连尸体都成为奢侈的东西，你找到一具尸体，不多时就会有野狗和狼过来争抢，有时候我可以抢赢，但是会伤痕累累，大部分的时候我并不能从它们嘴里夺下一些食物。

那天我已经饿了很久，大概有整整一周，中间只是吃了一些草根和树皮，后来我饿得实在受不了，去一头狼嘴里抢食物，被咬了个半死。

后来我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走了很久，想要去河边碰碰运气找到一只臭鱼烂虾，结果很失望。

然后我看到了躲在杂草丛中的那只兔子，她瑟瑟发抖，但是没有逃，还没有等到我开心多久，我就晕了过去。

兔子左腿位置有伤，我醒来之后才看到，所以她没法跑，只能看着我一味地发抖。

她问我，你要吃我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向她点头。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可以不吃我吗？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便低下了头。

在某一刻，看着那只可怜的兔子我竟然也会有一些恻隐之心，可是沉重的饥饿在驱使着我向那只兔子出手。

后来我还是没能吃掉那只兔子，我做好了所有准备，甩掉了脑袋里莫须有的仁慈，可我还是没能吃掉它。因为我发现自己的伤势很重，挪动几步便疼得龇牙咧嘴。

我让自己尽可能不要把虚弱的那一面表现出来。那种年头，我并不是没有看过发疯的兔子咬死狐狸吃肉，一旦她发现我伤势严重，那么她大可以慢慢悠悠地离开，到最后我会被活生生地饿死。

我没能吃掉那只兔子，也没有饿死。

当兔子从屁股底下摸出一根皱皱巴巴的萝卜时，我还在纳闷她想要做什么，紧接着她就对我说，你不要吃我了，我把萝卜分一半给你。

狐狸不吃萝卜，我恶狠狠地告诉那只兔子。

结果你们大概也能猜到，我还是吃了那半根萝卜，那只兔子很怕我，她给了我更多的一半。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那根萝卜是兔子最后的存粮，萝卜的味道比腐烂的死尸稍微好一些，我郁闷地啃完了那半根萝卜。

兔子只吃了一点点。

半根萝卜当然不能解决问题，对一只饿了很久的狐狸来说更是没用，兔子把自己剩下的萝卜又分了一半给我，这一次我并没有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完。

几天之后，兔子的后腿慢慢地开始痊愈了，她会在我旁边小心地走动，偶尔试探性地说上几句话，她还是很怕我。

萝卜终于还是吃完了，再怎么节省也不可能让我活下去。

那天早上我饿醒的时候，兔子已经不见了。她的伤慢慢的好了，而我身上被恶狼留下的伤口还是很严重，她早晚有一天会走掉的，其实我猜到了。

比预料当中还晚了一些。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落日。

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我并没有心思看什么落日，而在最近的几个月里，全部的时间都用来寻找吃的东西了。

我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了，那根萝卜让我多活了几天，也仅仅是多活几天而已。

太阳从头顶转到西边，最后慢慢地沉下去，我强忍着满身的疼痛调转了一个方向，那个转身让我觉得我可以活着的时间更少了。

对我而言那是值得的，用辛苦垂危的时间来换取一场壮观的落日，似乎也还不错。

我看到天空被染成红色，云层模糊地挤在一起，最后氤氲成各种各样的形状，落日把白色轻轻推开，那一刻，我眼中的那些云像是变成了天堂。

天黑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开始等待着死亡。

狐狸先生，狐狸先生。

我做了很漫长的梦，梦境里什么都没有，我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到了那处天堂，或者是被打落到地狱当中。什么都看不到。

然后我就听到有谁在喊我。

接着我就感觉到一丝细微的摇晃，那一阵晃动让我的伤口再次散发出剧烈的疼痛。我睁开眼睛，连嘶吼都变得很虚弱。

我看到了那只兔子，她又回来了。

狐狸先生，这是我在下游找到的，你快吃吧。

她给我递了什么过来，星光并不算暗，可是我的视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了，并不能看清。

我闻到了一股肉的味道，上边带着死气，我咽了咽口水，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说出来像是一个笑话，我是一只狐狸，一只在旱灾的尸体当中苟延残喘活下来的狐狸，可是我接过了兔子递来的半根萝卜。

不准确地来说，其实可以算作是一根萝卜。

最后，还要靠兔子喂我的半具兔子尸体活下来。

后来，兔子出去寻找食物时，我就在田埂间看着落日，我时常会想，当兔子在下游找到那半具腐尸时，是如何说服自己把它带回来救我的呢？

拖着有伤的身体，带着死去的同伴尸体，来救一个自己的天敌。

后来兔子跟我的话渐渐地多了起来，许是我太虚弱了，她没有感觉到威胁。她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她之前的事情，说起时天真烂漫可在我听来她就像是一个小屁孩。

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个世界残酷的地方。

兔子的腿终于还是痊愈了，她总能找回一些食物，或许是腐肉，或许是某些皱巴巴的果实。她说，旱灾似乎要过去了。

那段时间我并没能离开那条田埂，每天可以看到的只有一条河，一场落日，还有兔子。十几天，或者几个月。

奇怪的是，我的伤慢慢地好了，恶狼留下的伤患并没能夺走我的一条烂命。

在我可以勉强站起来走路的那天，兔子在旁边很开心地笑，她说，太好了，你终于要好起来了。

我有些困惑，为什么她不担心我好起来之后吃掉她呢？我搞不明白那个问题，所以我决定搞懂之后再吃她。

你或许会问我，为什么兔子那么辛苦地救了我，可我还是打算吃掉她。

可笑，我是一只狐狸啊，我是在一场几近于末日的灾难当中活下来的，我并不是单纯善良的小白兔。

我问过很多遍，可是那只该死的兔子不肯说。这就意味着我始终不能吃掉她。同样的，很多次打算一走了之，也因为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作罢了。

我开始跟她一起出去寻找食物，如她所说，旱灾似乎真的要过去了，那一块荒地之外已经可以看到很多绿色。我们没有往更远的地方走，始终沿着那条河，方圆几里的位置。

某天，兔子很开心地对我说，她找到了一些萝卜种子，也许可以试着去种一片萝卜地，那样就不用再出去寻找食物了。

当时我冷哼一声，你可以吃萝卜，可我是要吃肉的。

一直到某天，兔子于我之前一走了之了，她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这让我闷闷不乐了很长时间。

我试着在河边种了一些萝卜，靠近水的地方泥土很软，很快的就有绿色的苗长了出来。

那天我又坐在田埂上看落日，恍惚间想起了什么，那只兔子好像有跟我说，狐狸先生，晚上见啊。她没有不告而别，她做好了回来的打算，可是她没能回来。

我试着在附近寻找她，范围不停地扩大，可最终还是没能找到那只奇怪的兔子。

萝卜渐渐地长出来了。

小时候我有听说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叫作守株待兔，说，只要你足够真诚，那么总有一天会有兔子撞到你背后的树上。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我并不相信那个故事，可是我开始终日坐在田埂间，什么都不做，只是看落日。

我还是很想等那只兔子回来，告诉她，萝卜地已经很大了，足够吃很久了，不用再出去找食物了。

我想告诉她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我已经开始习惯吃萝卜了。

我想告诉她，其实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救我，这跟我不吃她是同样的理由。

在那段不见天日的灾难当中，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腐尸，杂草，一切都预兆着末日，而我们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对方，兔子要救我，因为除了我没有谁再听她说话。我没法吃她，因为除了她没有谁会跟我讲话。

其实我有些记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看了九百九十九次落日了。也许会更多。

我对自己说，等到我看过第一千场落日之后，就离开这条河，离开这片萝卜地。

可是她还是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