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如命,女如芥

作者: 素说 | 来源:发表于2017-01-21 20:03 被阅读101次

    二大去世了,在二娘期期艾艾的愁肠百转中,在周遭亲人包括他儿女的隐隐约约的等待中,在豫南淅淅沥沥连绵不断的秋雨中,他终于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已经12天没有进食一粒米面,已经31天没有吃过正常的一顿饭。他离世这天,距离医生首次告知他罹患肺癌的噩耗,仅仅132天。

    132天前,二大走路脚底带风,说话响堂堂,在家监工儿子的三层楼房的工程建设。这几年,农村发展变化快,二大家老屋左右两旁的邻居早早盖上了二层小楼,在左右气派的小洋楼夹击之下,二大家的四间瓦房如同一群锦绣小姐中的一个粗布丫鬟,显得那么破落寒酸。于是,我的堂哥,二大的儿子也心痒痒,为了不能从面子上低人一头,为了腰板看起来更直溜,为了逢年过节从城里打工回来住上个明亮洁净的新家,堂哥借东借西,加上这几年跑出租车的积蓄,筹了三十多万元,憋足了劲儿要盖全村第一座三层小楼。

    在堂哥决定要盖三层楼房之后,二大隐约表示过不同意,理由是家里一共六口人,盖三层楼房至少有八九个房间,人少住不了那么多房子,空荡荡的怪可惜。然而堂哥堂嫂坚持要成为全村的制高点,又辩解说盖三层和盖两层错不了几个钱,一步到位一气呵成有啥不可。

    二大想了想也就同意了。二娘在家一辈子没当过家,悄悄问二大说,这就开始盖楼房了?

    二大斜了二娘一眼,那还不开始盖?咱今年年下就得住上新楼房!

    于是从年后伊始,二大就呆在家里执行儿子媳妇的楼房总监任务。大年初八,放过开工炮后,就领着找来的一帮人哼哼嗨嗨搬移家具到邻居家,叮叮咚咚拆旧宅卸瓦块,将尚且能用的砖瓦一块块叠到一旁,又迅速搭建起简易小帐篷,作为他和二娘的临时过渡小营地。

    开工后,二大忙前忙后脚不沾地儿,先忙着招呼打地基,院子本来有点洼,为了省钱不买土方了,去老爹遗留给弟兄几个轮流种的田地地边儿挖两车碎坷垃土末子吧,虽然和弟兄们商量不通,二大想想儿子挣钱难,还是偷偷去挖了两车。打完地基,又开始买砖头,一会儿又联系沙子,一会儿联系水泥,凡事都是按照省钱又能办事儿着来。

    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楼房已经起了三层,看起来虽只是砖头砌成的简易毛坯,但是起码主体架构已经差不多了,二大心窝里都笑开了花,这成绩可是他没日没夜一点一点跟出来的啊。恰逢收麦子的前夕,各家开始割油菜碾场地准备收麦,盖房的工人们也都各自回去忙农活,二大忙碌了一季的脑袋终于有点些许空闲。

    二娘的身体一向虚弱,胆囊炎、胃炎的,隔个十天半月就得去挂针。闲下来的二大这天带着二娘去镇上医院挂针,刚好他也觉得自己喉咙总是有痰,总是咳咳的难受,脖子有点硬硬的感觉,还有点胸闷,二大打算也问问医生拿点药。

    到了医院,看着医生给二娘扎上了针,二大跟着医生走到办公室,边抽出一棵烟递给医生,边陪着笑将他的情况给医生简单说了下,医生婉拒了他递来的便宜烟,皱着眉头看了看他的脸色,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脖子,淡淡地说,去拍个CT片子吧。

    二大嘿嘿一笑,咋,还得拍片子哩?有恁麻烦?医生你看着给我拿点药不中?医生面无表情地回答,叫你去你就去么!

    CT很快做完了,二大拿成像结果时,操作员带着复杂的眼神望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了头。二大拿着结果递给医生,医生扫了一眼,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继而抬眼问二大,你家属在不,儿子或者女儿?二大愣了一下,家属?儿子女儿都没在呢,就我和我老伴儿两个,医生你有啥直接对俺说就行。

    医生把CT片子装回塑料袋子里,递给二大,叔啊,家里麦子啥的也别管了,抓紧时间去郑州,去肿瘤医院,再不行最低也得去驻马店医院肿瘤科,赶紧联系恁孩子或者闺女带你去。

    二大懵了,脸一下子耷拉了下来,肿瘤医院?医生却没再看他一眼。二大接着打完点滴的二娘,跟她讲了医生说的话,两个人没走出医院 门,就瘫坐在了地上抱着哭成了一团。二娘哆哆嗦嗦掏出手机,呜呜哭着给在县里跑出租车的堂哥,他们唯一的儿子打了个电话。

    堂哥很快回到了家中,带着早已吓懵的二大奔赴郑州。下午五六点,我和三叔家的儿子儿媳,我的另一位在郑州的堂哥及堂嫂,在车站接着二大和堂哥,马不停蹄驱车去往河南省肿瘤医院。在车上,我挨着二大坐,他穿着农村中老年人最常见的卡其色夹克和黑色的裤子,脸色蜡黄,看起来内心忐忑不安心神不定,一副垂头丧气样儿如同被斗败的公鸡。

    他一腔凄凉的话音,你说说,咱这一辈子也没害过人,老天爷咋会叫咱摊上这样儿的赖病?我说,这不还没确诊么,咱看看郑州大夫咋说。

    到了省肿瘤医院,只有一个值班大夫在,我们把在家做的CT交给当班大夫,大夫和气地笑笑,对二大说,叔,没事儿,你这是肺部有些感染,回去输几天液再吃点药加强下就行啦!二大脸上露出惊疑的神情,啊?是么?就是感染?大夫朝二大笑着点点头,说,没啥大毛病。又转身问道,谁是儿女?留下我交代些注意事项。

    我搀扶着二大慢慢走出了值班医生办公室,感觉到他犹自在发抖,及至走到门诊大楼前的小花坛边,我扶他坐下歇息,他喃喃念叨,这一看这情况就是坏事儿啊,你看医生为啥单独让我出来哩?有啥情况不直接给我说,还跟你哥单独讲?这不是啥好现象啊……

    我大脑里迅速组织了一堆安慰话,我说,二大,这省城的大夫都会实话实说,叫你出来是嘱咐大哥他们哪些是你平时的毛病得监督你改了哩,再或者是给你开了药怕你嫌花钱,直接单独跟恁儿讲哩。

    一会儿堂哥他们出来了,二大问咋回事,堂哥解释说,没啥事,大夫初步看了片子说只是肺部炎症,让你把烟戒了。二大没吭声,一副犹自怀疑的样子。这时大夫走了出来,拿着片子指着其中的一块图像说,叔啊,你看到没,正常的肺是密实的,你的肺啊,抽烟抽的快纤维化啦,跟那棉花絮絮一样,再不好好保养可不中啊!回去可得听话戒烟,按时挂针吃药。

    二大的脸色瞬间缓和了,他激动地猛地点点头,中,大夫,俺听你哩!二大脸上挂着感激不尽的神情,像是遇到了给他再造之恩的救命恩人。

    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给二大夹菜,劝他多吃点,他也一副释怀的样子,吃了一大碗烩面,很满足地跟我说,哎,我这心里可干净了,知道不是啥赖病就中啊,说实话,我不怕死,我就怕病熬人,受罪受不尽呐!堂哥和我们兄妹几个在一旁逗趣,还讲了从前家族里很多很久远的事情,二大也和我们逗乐着,那顿饭吃得很开心。

    二大在郑州打工的女婿过来接二大和堂哥去他的单人宿舍住,他和二大在前面走,我悄悄问堂哥什么情况。堂哥红着眼,低低地说,医生说家里的CT已经很清楚了,确定是肺部恶性肿瘤,而且已经开始扩散了,现在基本上已经是末期了,做手术没有什么意义。我问,做化疗吗?堂哥没吭声,给他的姐姐妹妹和他老婆分别打了一个电话,大致说了病情以及大夫不建议做手术,至于化疗的事情,我隐约听到他担忧地讲,会不会化疗对二大身体伤害更大,到时候又落个人财两空。

    第二天一早,堂哥带着二大坐上了回老家的车。

    然而病情总是瞒不住的。过了仅仅半个月,听说,二大的脖子已经开始发肿,整个脸虚胖,时常喘不过气来,他不得不趴在二娘腿上,二娘不停地给他揉搓后背,以让他稍稍顺气。如果每天去输输液,那脸上和脖子的肿还能消下去许多,一旦输液停了一天,那脖子和脸也便肿得更甚。

    二大每天早上起来,便是拿着临时小帐篷内唯一的小镜子,摸着自己的脸和脖子,仔细地照啊照,看到是肿着的,便没有精神吃饭。他时常又念叨着,俺孩子再带我去哪儿看看病呢?这就没法儿瞧了么?

    堂哥盖楼借了一堆的外债,急欲忙着在县城开出租奔波挣钱,对二大的照看精力明显不够,两个堂姐每天轮流来照顾二大。渐渐地,又过了两个月,二大开始不吃不喝了,身体消瘦得厉害,除了胸口肿胀着,腿上和胳膊上,皮肤开始急剧地松弛,软趴趴地瘫在骨节上。他成宿成宿地不睡觉,一会儿坐在屋里床上,一会儿吵闹着要到门外坐,二娘和堂姐们也轮流一宿一宿地陪着他。

    他去世前的前一天晚上,他拿出自己一辈子攒的三万多块钱,交给他的儿子,叮嘱堂哥盖房子钱不够可以先应急。他又唤来两个女儿,有气无力地交代,我去之后,你们每个人上吊唁钱需要拿五千,这礼钱就是为了帮衬恁哥哩。两个女儿无声地答应了。

    他去世的那天晚上,胸口疼得已是极限,他的鼻子是紫色的、耳朵也是紫色的,血气已经渐渐不再流动,他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他大声地呼喊,小西!小西!那是他儿子的名字。可是他的儿子儿媳在隔壁房间睡得死沉。二娘恼怒地回答二大,你叫他干啥,有啥事我都在你跟前儿哩!二大凄凄惨惨一笑,我叫啊,那是俺儿啊!堂姐忽地从他跟前站起来,走到堂哥门前踹开门,爹叫你你没听见是咋?!

    亲人都在眼前了,不管是一心一意在病榻前伺候他的,还是终日忙碌在外不见踪影的,于是,二大在无人感受到的疼痛中,在新房未能完工的遗憾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去了。

    新拉起的高高的院墙上贴着白纸黑字:孝春敬意,敬请执事,各行其事,切莫推辞。因着下雨,院内搭起了雨棚子,中间起了简易的灵堂,左侧放置十几张圆桌以作吊丧宾客的流水席,右侧支起了几口大锅、两张桌子,作为大厨掌勺的根据地。

    十二点一刻,喊丧的老者站在灵堂的贡案左侧,一字一句、抑扬顿挫,拉长了声音高声喊道:孝子孝孙,各自就位,敬行孝礼,以告神灵。在一片哀乐中,在吊唁的亲友和整个村子乡亲的看稀奇的围观中,二大的儿子侄子、女儿侄媳妇都跪在了灵堂前,开始了繁琐的九叩礼,洗礼净巾,三叩九拜,敬神灌酒,焚烧香纸。

    好容易行礼完毕,俩闺女请的哭灵女上场了。只见哭灵女头顶白色孝布挽成的孝花身披长长的白色孝布,颇有几分豫剧《秦雪梅吊孝》中秦雪梅的扮相。哭灵女站在贡案前先上了一炷香,转向众人,还未开唱,眼泪先纷纷落下,悲悲切切抽抽噎噎之下,张嘴唱道:“我那苦命地爹爹,生在一个贫困的家……从小挨饿又受冻,无比艰辛才长大……二十岁上成了家,接着生了俺姊们仨……爹爹为挣钱养俺想尽了法,起早又贪黑,从来累不怕……”,唱的两个闺女一个儿子泪水涟涟。

    接着哭灵女用孝布拭了拭眼眶,走到二大儿媳面前:“爹爹生前总劝俺盖楼,不辞辛苦为俺忙前忙后,如今新楼快盖成,爹爹你福也没享成……”,二大儿媳肩膀激烈地耸动着,扯着自己的孝带掩面哭泣。哭灵女又走到了二大两个闺女身前:“爹爹虽无大本事,在世总操女儿心,爹活着女儿来娘家还能看到病爹,爹去了病爹都再见不着,想再见我的爹爹只能在梦中,只能在梦中哇……我的爹爹啊……”两个女儿顿时哭成泪人儿……

    一番唱下来,侄子侄女许是也被哭灵词感染,个个眼圈儿红红的,围观的人也都唏嘘不已。村里的香奶奶对绵婶子说,你看,唱地就是不赖,人家是真哭啊,词儿编得也好呢,花六百块钱也值啊!绵婶子不住地点头:这女滴可挣钱呢,你看那眉毛纹哩多好,那脸一看用哩都是好化妆品保养哩,看,十个手指甲还都做哩指甲油哩!

    哭完灵,一场大雨突然就下了起来,钢丝铁棍般直溜溜往下砸,直下得地上冒气水烟,二大的棺桲开始运往营地了,送葬的队伍一路泥泞中前行,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大工的人都暗暗埋怨这鬼天气。

    二大儿媳后来跟人讲,俺爹这一场事儿下雨好啊,预示俺家会顺风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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