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默默遭罪的丈夫:<<三峡好人>
(2007-07-10)
父亲年轻的时候,被“组织”装进了一辆火车里,同车的还有许多和他一样年轻的男男女女。火车驶过了一百条河、五百座山后停在了白山黑水的东北。“组织”对父亲及其同伙们说:“今后,你们就在这里生活、工作”。
父亲在那里认识了母亲,结婚、生子,有了我的哥哥和姐姐。
没过几年,“组织”改变了主意,再次把父亲和一些男女装进了火车里,火车驶过了一千条河、五千座山后停在了重庆,随后又把他们续运到绵延不断的大山里。父亲白天和大家一起在那里炸山成坪,建设新窝;晚上就支开帐篷点着蜡烛给母亲写信玩。
那些信早就随时间消失了,据母亲的回忆和我对父亲的了解,大意应当如此:“这里山都是青的,水都是清的,溪水里居然还有鱼;帐篷是搭在竹林里的,每天早上起来呼吸着新鲜空气,还有山鸟在耳边鸣叫……”。为了欺骗母亲,肯定那信里还有诸如:“溪水里有鱼,但没你;鸟叫声再动听也没你的唠叨声好听”之类只有女人才爱听的废话。最终是把母亲从东北骗到了西南,完成了父亲生命中的第二次迁徙。
后来,母亲在没有梦到大白龙、产房里也没有异香扑鼻的情况下产下了我。
随后无数平淡的日子里,这里渐渐有了医院、学校、商店和运动场,但我总能听到母亲对家乡的怀念:香又脆的榛子、漫山遍野的高梁地;到了阴冷多雨的冬天,母亲就会说起东北那被大雪洗得干干净净的天地和暖烘烘的大炕。
故乡是一个美梦。
<三峡好人>里的韩三明骄傲地说:“你看,我的老家也在钱上”指着人民币背面,“这就是黄河壶口瀑布”。
一个是为了寻找十六年前离开他的前妻,一个是为了寻找两年没回家的丈夫,韩三明和护士沈红从遥远的山西来到了处在大变迁中的重庆奉节。曾经的“青石街五号”如今淹没在江水之下。男孩们混迹在囤船上唱着“老鼠爱大米”,小女孩拉着外乡人问:“姐,你们那里要不要保姆?”。
有的人在走,有的人在来,千年的古城如同被勾销的旧账,和爱情一起消失。
走的人故乡不在:以前是四川奉节、后来是重庆奉节,到最后,不管它还会叫什么名字,都将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一群操着重庆口音的崇明岛人、广东人、辽宁人或山东人;爱情更不是静物:韩三明十六年前的妻子麻幺妹儿如今在跟人跑船,因为人家能给她一口饭吃;沈红的老公郭斌成了老板,泡上了很有钱的厦门女强人。
故乡、爱情和所有的美梦一起沦陷在这个既是和平年代又是兵荒马乱的奉节城里。
江边的一曲慢三之后,沈红对两年没见的丈夫说:“斌斌,咱们离婚吧”。向左走向右走,寻找的尽头是梦的破碎。她们见面前的那个晚上,沈红晾完女式小背心,刚扭转身去,一个塔状的UFO从她背后冲天而起,上天的是飞碟,落地的是爱情,而上天、落地的这两样东西都那么荒谬。
贾樟柯说他发现了静物的秘密:“代表着一种被我们忽略的现实,虽然它深深的留有时间的痕迹,但它依旧沉默,保守着生活的秘密”。
可现实中哪里有什么沉默的静物?
慕容雪村说的好,鸡以前是用来炖的,而现在大家都知道其实是卖淫的。两千年历史的古城也抵不过一纸公文。流散的梦想,被流散的人群裹挟而去:移民们把它从奉节带到了崇明岛,像当年父亲怀揣着梦想从中原到东北,又从东北到西南,每一次移动都迫不得已,每一个美梦在开始不久便宣告破碎。
十几年前,我们全家从重庆离开,父亲完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三次迁徙。第一次是他独自离开,第二次他有了妻儿老小,而第三次已是三代同堂。我刚从重庆那块渡过自己童年的地方回来,原先的旧楼房早已拆除怠尽,父母生活大半生的土地上已面目全非,那里现在是一所大学的新校区。我家住的地方,现在是一幢女生公寓楼,楼上一传来女生们银铃般的笑声,楼下过路的男生们便条件反射般吹起了轻佻的口哨。
我找不到一处完完全全和以前一样的静物,时光没有什么秘密,所有的东西都将消失,而大多数都因人力而毁灭。包括韩三明和沈红寻找梦想,包括流着泪踏上奔向异乡船舶的移民们,都不会是静物。
沈红编造了一个谎言,说她喜欢上了另一个男人,那人在宜昌等她,然后离开了奉节;韩三明带着一帮民工前往山西黑煤窑打工,想一年之内凑够三万元赎回自己的前妻。旧梦已碎新梦又起,又开始新的迁徙。
“梦是一个唠唠叨叨的妻子,我们是默默遭罪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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