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

贫穷不会压垮人的意志。绝望才会。

她紧皱着眉头，看着炕上躺着的女儿。女儿已经二十多岁，可是只能一直这样躺着，已经躺了快二十年。女儿不能说话也不能走路，但是神志清楚，知道喜怒哀乐，如果不是很小的时候生了重病，家里也没有钱医治，女儿现在也许像两个弟弟一样在念大学了。

她半坐在炕头，一只脚踩在地上，一直在叹息。自从她嫁到这个村子，皮肤就慢慢的从鸡蛋白一样的水嫩慢慢变得像干枯的树皮。她搓着手，手上黑黑的皱纹和老茧发出沙沙的声音。她歪着头看着窗外，是自家的院子，空荡荡的只有一辆破破烂烂的农用三轮车。秋天到了，满地都是落叶，连窗台上都堆着一层黄土。

院子里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邻居家的嫂子快步走了进来。

“哎呀这风啊还真冷！”邻居嫂子掀开门帘走到屋子里，“大妹子，歇着呢？你家那口子不在吧？我们家里没人，我可憋得慌，就找你说说话。”

她应和着笑笑，招呼嫂子坐下。

嫂子坐下后，笑眯眯的从兜里掏出一包瓜子说：“妹子，来一起嗑点。”

她赶忙摆摆手说：“不了不了，牙不行，嗑不动了。”

床上的女儿翻了个身 ，仍然是熟睡的呼吸。

她看了看女儿，看了看那床盖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像有铁锈一样的被子，叹了口气。

邻居嫂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她的表情。然后小声的说：“大妹子，家里俩孩子念大学了吧！俩孩子真争气，村里可都看着呢。”

“可不，正发愁呢。得再跟亲戚们借点钱，念四年大学真供不起。”她把手插到衣袖里，觉得很冷。

邻居嫂子把手里的瓜子嗑完拍了拍手，瞟了一眼床上躺着的女儿说：“妹子，你想过这以后的日子咋办？孩子大学毕了业找对象，谁家姑娘愿意找个带这样姐姐的？”

她眉头更紧了，迟缓了很久说：“嫂子，说实话我和我那口子也商量过这个，我们就先带着这个闺女过，不让俩儿子养着。反正我们活一天就供养一天。”

嫂子白了她一眼说：“咋，你还能活到一百岁？等你闺女七老八十没了你们再没？”

她顿时无话可说，这个情况很现实，他俩最终是得要两个儿子来养着他们的姐姐。这个话题很尖锐，是他们不愿意谈到的。

嫂子继续嗑了一会瓜子，说：“妹子啊，你们两口子就是心善。七几年那时候生个孩子要是有这样的病，估计村里人家都不管了。就你们还把闺女带那么大。”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也没有表情。

“你看现在成了俩孩子的累赘了吧！”嫂子的话很直接。

屋子里很暗，窗外也很暗，只看到一阵阵扬起的黄土，还有黄土里挣扎的树叶。

“嫂子，她也是我的孩子，你说我能怎么着？”她觉得心里压了一块石头，想哭，但是眼睛很干涩。

“现在供个学生出来多不容易啊！”嫂子又开始和她唠叨，“等俩儿子供出来了，也有了工作，就是死活娶不上媳妇，你两口子干瞪眼吧！”

她居然平静下来了，这个问题她和老伴说过很多次。每次都没个结果。其实是完全没有出路。当时他们把闺女带大，只是出于本能和善良，并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成为这个家庭的累赘，会拖累到另外的孩子。

“那嫂子你看，闺女已经这么大了，除了不能走道不能说话，别的都没事。她是我的闺女 ，我总不能天天盼着自己闺女不好吧。”她语气开始冷冰冰了。

嫂子尴尬了一下，继而又说：“哎呀你看我就是闲的没事和你瞎说几句，你们家的事肯定你们做主，我可掺和不了。”

床上的女儿，呼吸有些不均匀。

嫂子回去了，留下一地的瓜子皮。

她起身去准备晚饭，等天黑下来，两个儿子就要回家了。天冷了，孩子回来拿棉衣。

晚饭的时候，老伴和两个儿子在大口的吃饭，她拿着烙饼一口口的喂着女儿。今天女儿可能是睡得太久，并没有什么胃口。

喂好了女儿，她很平静的问两个儿子：“我问问你们俩，老二老三，将来你们上班挣钱了，愿意养着你们姐姐吗？”

突然他们三个都停止了吃饭，连嘴里的饭都不再继续嚼了，侧过脸看着她。

“妈，你这是不打算养着姐姐了吗？”老二问。

“养。”她很坚决的说，“就是我和你爸爸谁也不能活那么大岁数一直养着你姐姐。等我们老了，也得指望你们养着，我们也养不动你姐姐了。”

老二和老三互相看着，没有说话。

“你问这个干吗？”老伴敲了敲碗边，“吃饭吃饭！”

“我就是就是得问问。他们都大了。”她今天无比的坚决。

“妈，你知道吗，我在学校里连对象都不敢谈。”老三轻声说，“还想让我怎么办？”

老二说：“妈，现在房子越来越贵，我恐怕连房子都买不起。”

她瞬间崩溃了，大喊：“你忘了你们小时候都说长大了要养着姐姐吗！怎么进了城上了大学就不一样了！”

老伴硬生生的把碗筷摔在桌子上，起身出去了。

女儿一直躺着，没有像往常一样歪着头看着他们。

第二天，她看到女儿倒在西屋的水泥地上，那瓶农药已经空了。

她冷静的处理女儿的后事，之后便消失了。最终村里人在一片荒林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也许，她是不想让女儿那么孤单；也许，她已经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绝望。总之，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村子里很安静，并没有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