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脱下鞋走过去，很高，我踮脚眼睛才平齐她的肩。她的肩窝深邃，她的眼窝要浅一点。糟了，她对我笑了一下。那一刻坏了，我清楚我喜欢上了这个比我高一个脑袋的女孩。
大学的节日通常是无中生有的多。在一眼钟情她的一个月里，我发现她是个很不爱节日的女孩。这可与她活泼的骨骼发育很不搭，与她飘飘扬扬的长发也很不搭。那抹长发该向往热闹。有时候她独自走在校园的夜道里，黑绿色的树影披着她。风每每吹过，我都不由生出一股劲，想上前递一杯热茶，或是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我的性格对这种事一点也不难为情。但我的脚步总是半路选择了岔开。我的身高对这种事十分地抗拒！
那时她还不认识我，但我很快就吸引了她的注意。是一次下雨天，教学楼的地砖薄薄披一层雨水。在经过她的教室时，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前面是个一米直径的水洼。在我以为自己成功跨过去时，我听见自己的膝盖骨蛮横地酥脆了一下。已然跨过去的朋友这时扶起我，他的样子似笑非笑。从她的班级这时走出来不少人，一对对大眼小眼把我看成了怪物。后来上厕所蹲下去时我才忆起，刚才我的脚一直不停地抖，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摔破了胆子。我抖着脚看她。她的面容出现几分波纹。她看着这个矮个子不愿被人搀扶，一瘸一拐的背影。我走的时候，就在想，身高是我的缺点，绝不能再让胆小也当我的缺点了。
有一天下午没课，午觉睡醒，天已然擦黑。舍友这时回来，后面似乎叠了重影子。我还在努力看清那影子是谁。舍友倒很贴心地为我揭开了谜团：“我女朋友。”他女朋友走后没一会，就有人打趣他，“喂！那女的和你差不多高呀！要逛个街，穿上高跟鞋，还不得把你看低。”
这时我插科打诨，“男女一样高也没什么吧，这样亲个嘴多方便，交流也方便。”说完他感激地看了看我。
有人驳斥，“女的能穿高跟鞋，你穿个试试？！”“就是，女人多矮都行，可男人不高就是残疾，男人不高，就别娶高挑的女人，不然这辈子都给女的看扁！”
他们的话让我难受了一夜。我决定不再喜欢她。连偷偷摸摸都不行。
2
放弃喜欢她的日子过得极慢。学校的超市、咖啡店、奶茶铺我尽量少去，去也选在用餐时间或一般上课时间去。这几个地方常常有她的身影。一个细长如面条的身影。我很懊悔当初中学时篮球玩得太少，也太不够正经。要是正正经经打几年篮球，我现在也肯定是一条制作精良的细长面条，而不是一坨制作前的身材混沌的面团。我现在连喜欢她的资格都不够。
春季过去后，校园的情侣才春笋般涌生出来。但我的舍友却分了手。那一晚我在宿舍洗衣裳时，他把我拉出走廊。到了走廊他又把我拉到楼下，紧接着是操场。明明灭灭的星星覆盖操场顶端，两个男人在这个明星当空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我甩开他，他让我别走。
我不走了。因为他的声音听去像烤炉里烤焦烤脆的鸡翅膀，骨头都散了。认识他以来，今晚总算见识了一次他的脆弱。一个人脆弱的时候果真是不分性别的。我递过去一张面纸。他意识到自己在哭，倒是情愿拿衣袖当纸巾。他见我稍稍有些不耐烦了，于是说出了他哭的缘故。
我早就猜到，一个未出社会、没有工作包袱的男生哭，不为女人是不正常的。只是当他说出口时，我还是表现出了惊讶。
他决定的分手，他的女友不同意。他说那时正结束完学校的化妆舞会。女友那一晚化了淡淡的妆，涂上藕色薄荷味唇彩，衣裳也素淡。淡雅是他对她的唯一要求，她一向死死遵守着。一切坏就坏在，她穿了双红艳艳的尖尖高跟鞋。他仰着脖子，在混沌的音乐里与她嘴贴耳地交流。整晚的交流下来，他的脖子仰得七扭八歪，难受至极。舞会后的他们来到湖边，他看着湖面里的两个倒映。像一个年轻丰腴的妈妈对着自己的儿子。
“我以后不会再找你了。”他说，随即把头低下去，感到一种报复的喜悦。
她来不及反应，“你说什么？”当她反应过来，“你开什么玩笑？”
他说他没开玩笑。他的的确确要与她分手。“分手？！！”她的面孔放大，巴巴瞧着他。她越凑向他，他的压迫感越重，像受人居高临下一样。
在平静的湖面上，灯火照出一高一低的倒映，低的在缓缓而坚定地远去。高的这时喊了一声，“回来！你给我回来！”她扭腰将高跟鞋拔下，一边喊“回来！”一边高跟鞋扑通地飞进湖里。一对倒映就此破碎。只剩冷清的灯光。
他在我面前用袖子擦着鼻涕，说他现在后悔了，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去分手？
“这不是小事。”我说。我不过是说出他心中一直掩盖的实话。那天他女朋友离开宿舍后，别人的话就已经干扰了这段感情。他今晚破天荒找我哭鼻子，不过是那天我的话令他感到一份惺惺相惜罢了。
他停住擤鼻涕，巴巴望着我，“我真的不该和她复合？”
“你们复合了之后呢？身高是一辈子的事，你改变不了，你介意一辈子低她一等吗？”我莫名一阵怒气。更像是生自己的气。
他的红眼睛转了转，脑子里灯亮了似的，“你是不是喜欢一个比你高的女生了？”
我踢了块石子到远处的草地里。
“隔壁班的XX？！我就知道你是喜欢她的！”
我想那几句话遮掩过去就算了，但没忍住，“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时露出一点笑，笑里藏着不屑。
我也笑，百分百的出乎意料，“你喜欢她？”
“用过去式更确切。是喜欢过。”
3
他比我早了半年喜欢她，也就是刚进大学没多久，他便看中了她。她比他高出半个脑袋。他整日在她身后扮演隐形的小矮人。后来他累了，决定找个身高悬殊小的。他说，喜欢过的人被谁喜欢，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说这些日子他看见我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痴痴傻傻地爱，不求回报地爱，都是在自我感动，为感情挫败做自我圆场。
这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我失败？迟早我要让你看看我的成功！
第二天，我挣扎了许久，走去隔壁班的路仿佛响起悲壮的音乐。敲班门之际，我的心打了个响雷。我说请XX出来。
她那天穿了件橘黄抹胸裙子。在我无动于衷、双眼窒息的片刻，她说，“你终于找我了。”
随即我看见一抹羞红的笑润满她的面庞。原来那笑并非是我自作多情，那笑是冲我来的，一直都是！这一切像梦一样顺利：我们在一起了。
我们很快成了校园的风云情侣。群众的声音一边倒：女的真是委屈了，男的可真厚脸皮。每每走在校道，我总要鼓足勇气去屏蔽耳朵，后来连眼睛也恨不得闭上。他们的目光赤裸且凶残，他们的嘴里翻滚着无数条舌头，津津有味嚼着我这块笑料。
她以前倒是喜欢拍照，现在不了，除非两人都坐着。她也少去超市、咖啡店、奶茶铺了。她喜欢以小鸟依人的姿态央求我去替她买东西。有时候我在想，到底她不常与我在大众前露面是照顾我的自尊心，还是她的自尊心？
这个问题，我问了舍友。自从那次分手，他单身至今。自从我与他喜欢过的她成功在一起，他一直对我冷冷淡淡。
“你还在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他说。
“你当时不也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所以我后悔了。”
“你求她复合，她没同意？”他点点下巴。
他把这个正午的太阳看成了夕阳西下，语调是复古的，黑白的，“生理上的距离是永远存在的，连爱也无法缩短这种距离。”
“所以爱一点用也没有。”我叹气，我想过了，我介意这距离，我无法改变，我永远会矮她一截，我要和她分手。
这时我取出一支烟递到他鼻尖前，他的嘴巴没叼住它，倒是说，“可是男人肤浅，追求的是表面。女人是属灵动物，追求的是灵魂。爱不能让两个人长得对称，但爱可以使两颗心紧紧贴着。这叫心的距离，你懂不懂？”
我拧过身，我想去找她，可最终没去。“她介意过我比她矮吗？”——这种问题怎么问的出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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