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三时，我交了一帮坏朋友。
他们平日上课纪律懒散，一下课像鬣狗看见了兔子，眼神一亮，一不留神就窜进学校的树林里“过瘾”。
浩子拽着我的胳膊：“你去不去，不去小心大家收拾你。”
眼看中考在即，我怎么能这么虚度时光，可偌大的教室全成了女生，我不愿做不合群的人，只能跟着浩子溜到树林里，一群鬼鬼祟祟的男孩像生下来的小狗还未睁开双眼，在低矮的苹果树下爬来爬去。
那时我十五岁，青春期的叛逆如鲜艳的红旗从心头冉冉升起。我偷偷拿零花钱买了一瓶廉价啫喱水，每天清晨，把自己柔软的黄发简单打湿，有所节制地挤上一点，往头上均匀一抹，梳子如毛笔般在头上白描几下，一个充满个性的如风少年一脚踏上自行车，呼哧呼哧朝学校奔去。
“来一根，下次你请我。”浩子不看我一眼，装作深沉地只是递来一根最便宜的香烟。
“抽不成。”我捏捏自己的发型，不在乎地说。
“呦，还看不起咋的，就这还是偷出来的，有本事你在家里拿一包试试。”
我想说的是，自己抽不了香烟，小时候没抽烟却得了咽炎，医生一口咬定我绝对是抽烟的坏孩子。有一段时间，母亲也半信半疑，洗衣服时故意先闻一闻，然后牛仔裤的口袋全部翻出来，以检验有没有烟渣的存在。
“我是说我嗓子坏了抽不了。”
“哦，抽不了啊，抽不了去听故事。”
02
浩子一向快言快语，但为人真诚直爽，比有些虚伪的学霸更值得交往，那时我成绩平平，他的成绩更是惊人，语文都考过7分，班主任刚开始打，然后骂，到了最后只给一个眼神，已经从恨铁不成钢，变成失望以至绝望了。
浩子鬼鬼祟祟地在一边抽着烟，一边狐疑地看着来往的同学，像蹲在树林的特种兵，某一个男孩都不能逃过他的双眼，因为之前有人已经举报好多次了。
“小宇，你不抽烟，可别泄密，不然我面子挂不住。”
“我才不做这种无聊的事呢。”
“那就好，你无聊去看故事吧，很好看的。”他朝我挤个眼睛，头一摆，示意我去另外一拨看看。
我刚一起身，树枝就戳到自己的脑袋，逗得浩子哈哈大笑，坚硬的头发和树枝做对抗，却反扎向我，疼的我咧着嘴苦笑。
“有故事”的一拨人在树林的深处地带，抽烟的人很少，大家也没有多少话，随着我悄悄地走进，反倒觉得一群人似乎有重大的阴谋，要不是这是和平年代，要不是这是一群初三的孩子，要不是这在一片光秃秃的苹果树林里，我真怀疑他们像日伪军一样，满怀信心地誓要炸掉我军司令部。
“你们干嘛呀！”我悄悄走在他们跟前，佝偻着腰发不出多大声响，但也好像惊动了所有人。
“闭嘴！”最凶的王堂狠狠地瞪向我。“要看故事就好好看，不看早点滚蛋！”
03
王堂的凶是公认的，家人已经花好钱买进了高中，他也是我们那里最有钱的人家，所以在学校，老师根本不会打，只要他不惹事，已经谢天谢地了。
我和王堂的姑姑家是邻居，也算从小就认识他。正因为这层关系，我好像受到了他的某种庇护，在初中并没有人惹我。
我笑嘻嘻地蹲在他身旁：“堂哥，你们干什么呢？”
他粗壮的胳膊搭在我的肩上，象征性摸了一下我的头：“他妈的真扎人，乖乖看故事。”
我的头被他压向人群中心，十几个人围成一个极小极小的圆，所有的人都盯着圆心看。
我的心神也被固定在圆心中央，和所有人一样。
啊！我的心仿佛被人直接摘了出来扔在地上践踏，它怎么跳得那么快，鲜血涌上脸颊，像哈勃岛的粉色沙滩，我想往后倒，王堂一把撑住我，嘿嘿一笑。
“宇，第一次看吧，刺激吗？”
时隔多年，想想也有十年了，我至今难以忘却那次躲在树林中的场景，围观伙伴的模样早已模糊，可那个画面却毕生难忘。
圆心中间是王堂最新款的学习机，我之前见过的，可这次的画面将严肃的老师换成了赤身裸体的一对男女，在昏暗的灯光下身体缠绕在一起，女的上身着白纱，完美的胸型裸露在男人面前，身姿曼妙，模样楚楚动人，唇间闪烁着迷人的光泽，短短几分钟，移步换景，两人娇喘连连，欲望达至顶点结束战斗，上课铃声也准时敲响，我们作鸟兽散，一个个脸色红润、嘻嘻哈哈地回到教室。
04
同桌小鱼见我跑回座位，嘟着嘴嗔怪地看着我说：“你也变坏了。”
“啊！我，我……”难道她识破了秘密。
她轻轻抓起我的袖子，在最靠近右手的地方闻了闻，“咦，没抽烟啊……”
“哦，咳，我当然不抽烟了。”
“那你们去树林里干什么？”我脸又红了起来，物理老师正然走进教室。
那几天，我总是不能专心听讲，脑海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鱼见我走神，她像蜻蜓般在我右手背弹了一下，不想还是没有躲过物理老师的眼神。
“刘宇！你给大家说说这道题中的ρ代表什么？”
我定睛看了看题，“ρ还能代表什么，密度呗。”虽然心理很没有把握，但还是迟疑地说出了口，不料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ρ在此道题中仅仅只代表电阻率，我看着小鱼难看的表情，知道自己错了，物理老师走到跟前，直接对着我的后脑勺来了一下，疼！大写的尴尬。
小鱼下课问我疼不疼，她想伸出手却犹豫了一下。我摇摇头，心里还是闷闷不乐，这一天过得乱糟糟的，干什么呀。
“加油啊，我们将来可要上个好高中呢。”她充满希望地看着我，
晚上睡觉时，我脑海中还在回想那几分钟的场景，越是骂自己无耻，越抵抗不住情节的侵袭，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啊，某一个瞬间，竟然想起了小鱼，我扇了自己一巴掌，还是会想到，再扇自己一巴掌。
我揪着自己的头发在床上翻跟头，久久不能入睡。
小鱼现在在做什么呢？怎么有点想念她？怎么觉得她和情色片中的女主人公那么像呢？
一面内心觉得可耻，一面又幻想连篇，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很迷恋她，有种想占有她的冲动。不知从哪个阶段起，我们不是同桌，不是朋友，而是我想和她成为恋人。
05
中考临近一个月，老师喊破了嗓子“稳住！稳住！”
大家却放飞自我，恰好那年地震，在国家大难面前，全校都很紧张，可有些人却趁机放纵。
树林里围得人越来越多，一台新款的学习机也分化出了几台MP4播放器，播放的内容有些尺度大到令人咂舌，没有人想到在学校这块神圣的土地上，一群初中生犯着青春的禁忌，已经偏离了国家的教育方针。
我被拉着去了几次就没有再去。反正有王堂罩着我，加上我的发型足够自我，并不怕有人来揍我。
那时候，我将所有的热情都投注在小鱼身上，她的皮肤、头发、眼眸都让我沉醉。我趴在桌子上睡觉时眼睛也眯着看她，最美的瞬间，莫过于她冰凉如白蚕一样的手臂轻轻推醒我，重回现实，反倒想再睡一会。
与此同时，校园掀起了寻找梦中情人的活动，大家纷纷把情色片中的女主角记下来，在学校到处寻找相似的女孩，以满足其怪癖的心理，这个主意是始作俑者王堂提的。
我那时间害怕他找准小鱼，我真想把小鱼藏起来，藏到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在我看来，小鱼和那个女主真得太像了。
“好看是好看，可是胸部像个青葡萄一样……屁股也没人家好看……声音估计也不像……”
如果是小鱼的话，她怎么能受得了别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话啊，那些天，我整日为此忧心忡忡，小鱼是我的，谁都不能伤害的。
06
这个活动私下愈演愈烈，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找到了王堂，凭着我们的交情，腆着脸求他不要拆穿我的小鱼。
“王堂哥，我觉得我同桌挺像的，但是她是好女孩，你可千万别指出他啊，我求你了。”我没出息地给他买了盒烟作为贿赂。
王堂答应我，这个事他来搞定，让我安心备考。
此后的日子，我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开心地给小鱼讲题，和她开着玩笑，我们相约去最好的高中。
可是有一天，有两个外班学生站在我们教室门口朝里面偷偷张望，起初我觉得没有什么，只是觉得像上厕所被人老盯着一样不自在。可是后来外班学生越来越多，四个、八个、十六个、乌压压一片人头，堵住了前门，随之堵住了窗户和后门，就是不进教室来，大家都想一睹小鱼的风采。
我心中最不想见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天上午，小鱼和情色女主相像的事传遍了全校，她被堵在门口不能出去，只是一个劲的哭，门外熙熙攘攘，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我拼命挤出门，找到了王堂，他依旧见我嘿嘿一笑。
“宇，你来了，看故事吗？”
“别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攥紧拳头，充满怒气，却还是没有胆量向他动手，只是懦弱地说了这句话。
“兄弟，为一个女孩不值得，上了高中，去了大学有多少漂亮的女孩子啊。”
我双手发抖，却无济于事，头发散乱着，眼泪含在眼眶里却不能哭，我知道事情闹大了，一切的一切全都因我而起。
那天下午刚一放学，我就拉着小鱼的手冲出了教室。她一天没有吃饭，跑起来有气无力，很快被后面的人群追了上来，我们围在中间被左推右搡，我一看小鱼哭了起来，内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拿起书包大喊着砸向人墙，我失去理智地往前开拓着道路，我不知自己砸向哪里，也许是头上、肩上、臂上还是脖颈，我也没有听到任何吼叫、嬉笑、愤怒和起哄，那段走出学校的路艰辛又漫长，终于到了门口，秘密，迷迷糊糊看见浩子刚毅地站在那里，他社会上的朋友露着膀子，站在身后。
在我目之所及的最后一瞬，浩子拿着铁棍朝我们跑来……
这下我听得很真切，我和小鱼靠在校外的墙上，坚硬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垂在额前，小鱼在我的怀里发抖着、啜泣着，那天下午，哀号、尖叫声一片……
后来我才知道，王堂被打得险些残疾，这算是我校建校以来大规模斗殴事件中情节最严重的一次，校方为了保护我们，我和小鱼中考前的十几天在家复习。
07
备考的日子，想念不断蔓延，我时常想念小鱼和我一同入睡，一同起床、一同做些有趣的游戏，上学时坐在我的单车后面紧紧抓住我的外套，那是我青春年少最美好的幻想。
中考那天，我再次见到小鱼，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这让我一度误解，我没有什么错啊，为什么不理我，啊……
同是中考那一天，浩子正式进了少管所。
自此以后，我们三个人的人生轨迹就此分散。中考结束后，我以高分进入市中学，浩子后来去深圳打工，而我想念的小鱼不知去了哪里，听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复读，高考回原籍见到了一次。
十年过去，前阵子见到浩子，他脖子的金链闪闪发光，给我递烟时我看了一眼，“呦嗬，现在都抽得起这么贵的烟了。”
“哈哈，近几年是赚了点钱。”
“你在南方这一晃都好多年了，过年也不回家，也不联系家人啊，结婚了没有？”
“还结婚呢，孩子都四五岁了。”他又是那种装作深沉地看着我。
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之后，没说几句话就匆匆道别了。
说实话他的成功让我羡慕，没读多少书却赚得盆满钵满，但我读了几年书，竟有些看不起他的世俗。
我打开他朋友圈，翻了几页，很快翻到了全家福。三口之家幸福美满，衣服手表都是名牌，我看了嫂夫人一眼瞬间愣住，这，这不是小鱼吗？
虽然多年，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我曾梦见她很多次，幻想着和她的种种未来，可如今再看相片中的她，似乎觉得她还是那个她，但我早已不是那个我。相比之下，还是浩子更适合些。
也许我记忆错乱，那天下午，小鱼只是在浩子的怀里发抖啜泣，而我早被众人压在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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